副刊／園裡的靜物與動物

迎著柏林的冬雪，我走向洪堡論壇。

Humboldt Forum，其音節盤旋唇齒之際，仍讓我感到無比特殊。想起初聞其名，還是幾年前的德文課，我們對著課本裡的圖片指認一眾柏林景點，其中一個以論壇為名者引我注意，卻也令我滿是困惑。那究竟是什麼？何以能和其他歷史悠久的博物館並列在同一座博物館島上？

論壇、Forum，該詞甫映入腦海，無意識地便讓我溯及它在拉丁文裡最初的形象：一方戶外的(For-)空地／狀態(-um)。似乎那是個空曠、不設限的場地，甚至設置有麥克風和黑板之類以讓眾人宣講論辯。直到我飛抵柏林親睹其形貌，方驚訝於這其實是座曾經的宮殿。

都已不見往昔的輝煌了。與同在博物館島上其他古意盎然的建築相比，它低矮、樸素、方正，遠觀彷彿某種戰後實用導向的集合式住居──柏林宮確實在二戰期間遭嚴重摧毀，後由於種種現實因素，直到近二十年才啟動重建計劃，並於2021年再度開放。在新型態博物館與轉型正義的思潮下，柏林宮／洪堡論壇高比例的非歐洲，尤其帝國主義時期自非洲與大洋洲殖民地劫掠的藏品，成為其不得不面對的問題，而「論壇」之名所承載的，或許是跨文化與種種史觀碰撞之時，不可迴避的調解與省思。

更甚者，洪堡論壇試圖引人思考，博物館的目的是什麼？

嚴格說來，「博物」一詞並不精確，因其內絕大多數的收藏只是靜物。但何以是靜物？只有靜物足堪抵禦歷史與時間的流逝嗎？那麼動物呢？故準確言之，博物館實則只是個靜物園──這自然是相對於動物園的戲稱，但兩者在本質上卻意外共享著許多特性。

一個共同的疑問是，為何大費周章將靜物帶離原本遺址，另置展場展示？有些極富洞見的批判指出，一件文物必須放置在原生的時空背景之下，其歷史意義方得以彰顯。時間的流逝自已不可追回，但與背景空間的牽繫卻由此更顯得彌足珍貴，因此將文物收藏進博物館的舉措本身，就彷彿對歷史的割裂，更遑論顛沛到異國異地的館藏了。但為什麼呢？如同為何我們煞費苦心，將動物自棲地遷走，只為關進籠中展示？

也許開始時是自私地基於展演和娛樂的需求吧，如同十九世紀萬國博覽會以黑人為展品、二十世紀的殘障秀、二十一世紀的人妖秀⋯⋯。然而文明伊始，更多學理覆疊在原始獵奇的心理之上，譬如教育，譬如研究，譬如境外保育。在自然棲地漸遭破壞的現代，動物園以人造環境的仿擬，容許瀕危物種在境外延續族群的生命，彷彿諾亞方舟承載最後一線基因的密碼，以抵抗不可確然的災禍。圍繞境外保育而生，學術研究的成果推動著保育計畫的完善，教育向下紮根，展演則擔負起對大眾普及的角色。所謂動物園，真正的使命其實在於成為一間收攏所有基因圖譜的博物館。

一間與靜物園本質上沒有分別的博物館。

因此，展示、教育、研究、典藏，靜物園的使命自可類比。那麼，為殖民時代的文物進行「境外保育」，便成為洪堡論壇現階段最重要的任務。過去德國的殖民地，今日如納米比亞、喀麥隆、盧安達，或許尚不具有在當地完整保存文物並開展相關學術研究的能力與空間，故洪堡論壇試圖通過與在地學術機構和居民的合作，一步步為在地賦權，且依此漸進地將文物返還。儘管洪堡論壇在實務上仍飽受抨擊，但其最長遠的目標，仍是文物盡皆回歸故里，而論壇真正成為一方空空如也的空地(-um)。

洪堡論壇終究需要消滅自己。

如同動物園的存在，始終在等待鐵籠拆卸，而保育真正回歸野外的一刻，儘管這一刻在後工業化的現代，或許已經愈來愈難以企及。儘管，雖然⋯⋯，但正因這些假設帶來的未來性及其撐張的些微縫隙，足令觀者在靜物的觀覽與思辨間，獲致一絲絲喘息的餘地。

更甚者，我們不過是晃蕩在與天齊壽的一眾靜物間，渺小而短促的動物。走進靜物園，我們或許反過來才是真正被觀覽的對象。況且是這些境外建構的空間，耐心保育著我們隨時會在資本主義裡滅絕的、一顆小小的、試圖平衡傳統與感性的心。

直到這顆心也消滅了自己，而人類渺小短促的一死。

但此前，它勃發的智慧與愛，靈動流轉，充溢於或將永遠不再的空間。一個論壇(Forum)是這樣恰如其分地，成為一個思辨之處、繆思(Muse)之地(-um)──

一個真正的博物館(Museum)。

作者

梁峻瑋，1998年生，現為衛生福利部雙和醫院住院醫師。曾獲紅樓文學獎、楓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1937-1949紀實文學優等。

本文章來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園裡的靜物與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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