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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10 | 環境資訊中心

從不會收連署,到推倒台南市綠能產業區——專訪保衛城市森林的養豬、養蜂者

甜心有機牧場經營者徐紫珊與合夥人馬伯煌開着車子,在台南高鐵站附近繞了幾圈。映入記者眼簾的是一個大型Outlet、一堆閒置的新房子和大型房屋廣告牌,以及一個又一個工地。白天的沙崙人車寥寥可數,有台南人形容這裡「鳥不生蛋」。但其實這裡有農田,有平地及森林,鳥會生蛋育雛,還曾記錄到多種保育類野生動物。


然而,2020年起,台南市府打著綠能旗號,打算把台南高鐵站(即台鐵沙崙站)一帶變成產業區,打造成南部未來優質生活圈。於是計劃在高鐵站西面的仁德區港墘農場剷林伐木,興建「綠能產業區」,除了鄰近產業區的甜心有機牧場、農地、蜂場會受影響,最有爭議的,還是預計砍掉這片台南最大平地森林,從最初的3萬棵樹,改為移植1.8萬棵



曾經被劃入開發的西瓜田,與徐紫珊的牧場距離僅一條馬路、幾十公尺闊。攝影︰袁慧妍


自此,徐紫珊走上四年抗爭之路。她從南部的地方說明會走到北部的環評會議,從不懂用表單收連署,到變成抵抗推土機的核心人物。


2024年3月,徐紫珊終於迎來好消息——環評大會決議該地「不應開發」。這是台南眾多產業區開發案中,罕見被擋下來的案子。這些養豬、養蜂的抗爭者說,要相信公民站在第一線發聲的力量。


「保衛森林和農田可助土壤碳匯、森林碳匯,何以變成綠能的對立面?」


甜心牧場養了六隻狗。記者一踏入牧場,兩隻狗立刻對著陌生人狂吠。對經營者徐紫珊而言,這倒是保護她的方法。因為第二次環評會議前不久,據她稱,附近森林曾被無故縱火。






經歷森林被縱火後,徐紫珊在有機牧場養了幾隻狗,以阻嚇陌生人。攝影︰袁慧妍


徐紫珊成為反對台南市綠能產業區開發的核心發言人。每次北上參加環評會議,她都會針對直接衝擊有機農牧場的影響提出質疑,包括淹水、砍樹、水土污染等問題,更會毫不客氣地怒嗆開發單位台南市政府,火藥味十足。


她的憤怒,來自想守護乾淨土地的心。時間回到十多年前,徐紫珊大學畢業後工作沒多久,因脊椎病痛休養,回到老家種田賣菜。也因為生病,她更重視健康,想從事有機農業;看到有機畜牧最缺人,「就跳到這裡。」


2019年公告實施《有機農業促進法》,徐紫珊跟台糖承租港墘農場部分有機農田14年,投資大量的心血與金錢。台灣開放大量進口,青農復耕其實也很難賺錢,但她看到有機農業可帶動農業復興——「我的有機雞跟有機豬,百分百使用台灣有機玉米和有機黃豆。一般畜牧業都是進口吃基改玉米和黃豆,對台灣農業沒有幫助。」



徐紫珊飼養的有機雞,吃的飼料是本地有機玉米。攝影︰袁慧妍





在牧場的白板上,寫著跟氣候變遷因應法鼓勵發展有機農業。攝影︰袁慧妍


「但當我們開始受(法規)保護時,台南政府就要來開發,就可以毀掉我們的心血。」徐紫珊翌年就迎來壞消息。


市府認為,開發範圍「無現住人口」,並以造林地為主,至於涉及農戶承租土地,則可協助另覓別處,繼續耕作;市府的如意算盤是,森林一帶位置鄰近綠能科學城,在旁邊建立綠能產業區就把開發計畫連接起來。


在第一次地方說明會,徐紫珊向市長黃偉哲陳情,「有機農業跟綠能工業應該是為2050進行減碳一起努力,你怎麼會是綠能工業來打壓有機農業?我們增加的是土壤碳匯、森林碳匯,到最後還是要給你們這些綠能工業的廠商用,你們才能出口,我們不應該是你要發展綠能工業時,拿來開刀的對象。」


後來經抗議,她的有機農田範圍才被劃出來。不過徐紫珊沒有停下。她看著農場旁的森林長了20年,夏天既能幫都市降溫,又能提供自然環境給野生動物棲息,「這是留給我們後代一個很美好的環境」,環評書件上也寫著有大冠鷲、環頸雉,想不通市府為何要伐木建工廠?而且森林移平後須加高地基變廠房,她的農場位處低位,會變成淹水重災區,「那時候我好驚訝、憤怒。」似乎對開發商而言,這裡是雜林,只有蚊子。


養獨居蜂檢視森林與土壤生態 斥市府沒將生態面貌告知環委


但這裡不是雜林,也不只住著蚊子。這片森林裡有個小小的蜂場。黃建雄看中森林生態豐富、滿地蕨類,四、五年前便向台糖租地,養獨居蜂。


他認為台灣缺乏獨居蜂知識,便與成功大學合作課程,「關注(獨居蜂)的朋友在北部,南部沒有人關心,那我們何不在南部找個地方養養看?」



黃建雄說腳下土壤很Q彈,是有機土壤層,由未分解的樹葉、枯枝,與動植物腐化分解後的腐植質組成。攝影︰袁慧妍


但開始養蜂沒多久,有一天,黃建雄看新聞報導,發現台南綠能產業區的開發案空拍圖很眼熟,仔細對比才驚覺,原來是蜂場附近的一片森林。他於是開始蒐集資料,關注地方說明會和環評會議。


關心生態,不需要什麼偉大的理由。黃建雄告訴記者,十多年前老家的柚子樹突然全都生病,「那是我爸爸過世前留下來的」,他就去上樹木課了解原因、認識周遭動植物,「開始入坑了。」


他指了指記者腳下的軟土,是未分解的樹葉、枯枝,與動植物腐化分解後的腐植質,像地毯一樣,又軟又彈,「這一層叫有機土壤層,城市看不到,但是熱帶的樹主要靠這一層(土壤)來生活。」


黃建雄會在蜂場裡架木柱子,柱子上是塑膠瓶與木材組成的「小房間」,也是每隻獨居蜂的「臥室」。因為獨居蜂獨來獨往,民眾平常很少注意到牠們,其實獨居性蜂類才是多數,社會性物種只有一、兩成,比如蜜蜂、虎頭蜂等。而且獨居蜂的授粉能力比蜜蜂強,當中的狩獵蜂則是森林食物鏈中的高階物種,「它會抓菜蟲、蜘蛛。」



獨居蜂的小房間。攝影︰袁慧妍


獨居蜂停留在桌上覓食。攝影︰袁慧妍


八成的獨居蜂是住在土裡。黃建雄在台南市有個職業園圃計畫,把樹下的土壤圈起來做有機土壤層,當土壤的物理性質改善,獨居蜂就會住進去,「當它(獨居蜂)回來了,就代表這個地方的生態恢復正常。」


另一邊,港墘的森林裡本來就有獨居蜂,一飛可以飛好幾公里,也會飛到徐紫珊的農田抓菜蟲,免卻蟲害問題,「所以我們當初希望能留下這塊林地,因為在台南市(其他地方)你找不到了。」


黃建雄好幾次在環評會議上播放影片,希望環評委員看到環評書件中看不到的風景。蜂場旁的一段路,有個電塔,在環評書件中也曾出現。黃建雄告訴記者,他感到生氣的是,開發商只拍下了電塔的正面和一堆草,把這塊地描述到沒什麼生態,但鏡頭只要調個幾度,就會拍到森林精彩的部分。「為什麼不拍?今天假設你是公司、是廠商,我沒意見,但你是政府,你應該講實話。」


黃建雄與妻子二人從南部北上出席環評會議,交通費和時間都是成本,但每次只能講3分鐘,環委還不一定會聽進去。二人的決心從何而來?「很簡單,如果你跟我們一樣,坐在這個地方,看到這個環境,然後這邊要變工廠,這太扯了,我相信你也會來(環評)。」黃建雄說。






黃建雄在環評專案小組上播放森林實景讓環委參考。資料圖片。攝影︰袁慧妍


勿看輕公民發聲的力量


徐紫珊帶記者繞到另一塊她租下的有機玉米農田,當時剛好不是玉米種植期。「裡面會有環頸雉!晚一點耕田,環頸雉就生生不息。」她進一步解釋,2到4月是環頸雉的繁殖期,5月開始,媽媽會帶幼鳥走出來,「如果我們2月就耕田,很可能把環頸雉的蛋打掉。」


台南市政府低估了這些養豬、養蜂者對保衛森林、農田、野生動物的堅持。徐紫珊在臉書發聲,找來高雄的護樹團體幫忙,團體建議她要收集連署,展示公民力量,「我一開始連Google表單怎麼做都不會。」到後來她更自掏腰包買下高速公路的燈箱廣告,一個月2萬5000多元。


每次在環評會議開始前,她都會在環境部門外開記者會,讓媒體把事情寫出來,她認為地方媒體沒有站在反對開發的那一邊報導,但台北、全國媒體則未必,「所以你懂我為什麼一定要北上來開記者會了嗎?」






徐紫珊(右二)覺得,地方政府會控制地方媒體,唯有在環評會議前、在台北環境部門前開記者會,才會有台北或全國性媒體報導反對聲音。攝影︰袁慧妍


徐紫珊說自己「並非什麼都不懂的農民」。攝影︰袁慧妍


「一開始走抗爭,我們就有定調,不要被變成藍綠對抗。」徐紫珊說,因為當時的台南市政府是民進黨執政,擔心對方會把反方都打成「藍的」,即國民黨。她說,在台灣不論支持哪個政黨,「最懶惰但也最好對付敵人的方式,就是打成藍綠對抗,那真正的事實就不見了。」


第一次開記者會,徐紫珊沒有緊張,「還蠻有power的,我從頭到尾就是那種憤怒。」她記得,公民發聲是民進黨教她的。徐紫珊從街頭認識民進黨,長大後卻在街頭抗議民進黨地方政府。她記得小時候的民進黨,清廉勤政愛鄉,現在被揶揄從黑金貪污到土地都涉黑。她無法接受自己家鄉、家族長期支持的政府「腐敗成這樣」。


我們的車子途徑台南監獄,徐紫珊拉著記者說︰「你看陳凱凌,已經入監了。我們那時候開玩笑說,要帶個麥克風對陳凱凌喊話,說終於被關了!」陳凱凌是台南市政府前經發局長,因利用職務機會向營建包商索取賄款、要求請喝花酒、接受性招待,二審判刑六年五個月;陳現另涉台南光電弊案,審訊正在進行中。



在台南高鐵站一帶,四處可見房地產廣告和工地。攝影︰袁慧妍


「公民的權力比市府還大,只是你要不要講話。」


陳凱凌在任時,也經手台南市綠能產業區案子。後來市府經發局長換人,市府亦無有放棄開發,黃建雄形容為「打死不退」。不過他也沒有害怕市府的權力,「公民的權力其實比市府還大,只是你要不要講話。」


他觀察到,年輕人對於社會的無力感很重,大學畢業後就在擔心柴米油鹽,沒很多餘力關心環境。有個修讀都市計畫系的學生跟他說,「老師不要再玩下去了」,因為在國土計畫中,該地已被規劃為城鄉發展區第二之三類(簡稱城2-3),「人家政府都談好了,你怎麼可能打得贏他?」但黃建雄跟學生說,「我們試試看,反正輸了也沒什麼損失,也不會更差。」


「等到人家怪手都到你家門口,你要講話也沒用了。」


這幾年,黃建雄和太太在蜂場辦過很多活動,有學生也有家長,還有NGO,「他們看了這裡的環境,問怎麼幫忙把事情擋下來。」他邀請活動參加者把這裡的照片和資訊放到網路上,讓民眾知道這裡的實際狀況。


黃建雄租的地方只有小小一塊,那時他想像,如果社會認同開發、壓力大到扛不下去,大不了就離開,可是森林不見了是大家的損失,「我們努力過了。說實話,社會沒讓我們失望。」



黃建雄抱著森林裡的一棵樹,指出平地的樹木能長這麼大,十分珍貴。攝影︰袁慧妍


擋下了開發,黃建雄覺得這片森林是一個生態樣區,除養蜂外,還可以架領角鴞、五色鳥巢箱,用這裡的生態經驗擴展至台南市的其他綠地空間。可是,台糖這片森林的20年平地造林獎勵補助沒剩幾個月了,他正在思考由企業出資認養、寫好ESG報告,或許也是個方法。徐紫珊則構想把這裡變成森林公園,由企業,尤其是發展光電太陽能板的公司認養。


回想過去幾年抗爭的日子,徐紫珊覺得最煎熬的是身在其中時不知盡頭。「到第四次在專案小組被否決,那時還在想,搞不好還有第五、六、七次,一直跟他耗下去。本來還預算再多個二、三、四年。但這在台灣的抗爭歷史來講算短了。只是這樣抗爭,我沒法全心全意努力(在農務)。」


也有民眾會罵她,整個開發怎麼可以為了她而被擋掉,還說她是為了私利妨礙地方發展。「我跟他說,砍上萬棵樹,妨礙的是百萬市民的公共利益。」


她的爺爺奶奶是果農,父母從事工商業。父母會覺得,有機農業會賺錢嗎?何必那麼辛苦?「但我喜歡這種生活環境,很單純,不用接觸很多人,心靈可以跟事業結合。」從最初發起連署,到後來在地方說明會上認識一些同路人,但敢站出來跟台南市政府對決的沒有幾個,「我們就是幾個臭皮匠。」


「我後來反思,台灣社會進步的力量在公民。」她說。



徐紫珊希望執政黨記得,他們是靠農民支持起家,切勿忘本。攝影︰袁慧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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