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是追求成為一個獨立且強大的人——專訪《獵人兄弟》導演蘇弘恩
世新大學廣播電視電影學系研究所畢業的蘇弘恩,同時擁有太魯閣族及閩南人的血統。作品包括紀錄片《靈山》、劇情短片《土地》、紀錄長片《夢洄》、劇情短片《Rungay》,及今年推出的劇情長片《獵人兄弟》。《獵人兄弟》靈感來自蘇弘恩的部落見聞,藉一對太魯閣族兄弟間的衝突,反映原住民社會的困境。遊走於原民與閩南兩個視角間,讓他自小便有更多元的視角,看待作品與自己。

在拍攝外公的過程中 重新理解傳統文化
蘇弘恩的父親是閩南人,母親是花蓮萬榮部落的太魯閣族人。他從小並未住在花蓮部落,而是在新竹成長,國小後就到了台北念書,只有假日或過節才會偶而回花蓮。
和部落會開始產生深層的蓮結,是在大學就讀傳播系時,為拍攝作業,要和家人做訪談,那時他開始有機會和外祖父聊天,談談他的生活,談談部落。那時拍了很多影像,印象中,拍過一群大人聚集在家裡的後院,準備殺豬、處理山上捕回來的獵物,他依稀記得那時獵物血的味道、散發出來熱騰騰的蒸氣…
從小在都市長大的他,對傳統狩獵還很懵懂,從那時才開始一點一滴透過影像拍攝,和外公有愈來愈多的接觸,也對自己的身份有更深入的認識。

他曾請外公帶他上山,拍攝他狩獵的過程。他一路跟著外公,打開了新的視野、觸覺、與味覺。某次上山,他看到陷阱裡的獵物身上已開始長蟲,外公很淡定的把獵物取下,帶到工寮用火燻乾。他看著放在火坑的獵物,身上有一些傷口,蛆也不斷從傷口冒出,這對從小在城市裡長大的他是未曾有的經驗,外公告訴他,沒關係,烤乾都是可以吃的。後來他真的吃了,也覺得很平常。
上山,一去都是三到四天,只能帶罐頭跟麵。外公會隨機吃捕到的獵物,如飛鼠的腸子,洗過後放在湯裡面煮,而腸子裡會有還未消化的草或種子,讓整鍋湯煮起來都是綠色的。「看起來也是很奇怪,但我都吃得下去,外公他們在山上,也只能吃這些了。」
從這些城市人看似「奇怪」,實在是外公的「日常」中,他一點一滴地理解傳統文化。
他曾問過外公:「現在都能在外面買到肉了,為什麼還要上山打獵?」當時,外公沒有正面回答。後來,母親跟他說,當時已80幾歲的外公,一直希望自己老了之後,能回到山上一個人獨立生活,「這件事對他是有意義的,他從小曾有過只靠狩獵就能維生的生活,那個精神一直影響著他,他嚮往自己能重新回到一種以勞力獨立生活的姿態,而不只是成為一個被人照顧的角色。」
事實上,這樣迥異於城市資本主義生命哲思,過去是很少接觸的。成長過程中,整個社會對原住民的歧視仍隱隱地存在於各處。他記得,十多年前,那時在國家電影資料館要查影像資料,輸入關鍵字「原住民」時,只會出現近期的電視台拍攝影像,如果要找更早期的,就只能輸入「山胞」才找得到。
國中,記得他和同學聊到,自己的母親是原住民時,同學告訴他,自己對原住民的印象不太好,會酗酒。那次之後,他便很少再跟別人提起自己的原民身份。他開始意識到,主流社會對原民存在一種負面的想像,他若輕易展露便會招致麻煩。
直到開始拍攝外公,這負面的保護層,似乎也慢慢剝落。「當我對自己的文化理解更多,就更明白大多的歧視,都來自於不了解。而真實的狀況並非如此,而了解愈多,自信也才真正建立起來。」

創作,從「使命感」轉向「身為一個人」的真實感受
大學畢業後,他開始接案工作,內容多半與原民題材有關,而後,也開始展開影像創作。他的第一部紀錄長片——《靈山》,即以外公Teymu Teylong為主角,透過外公這位出生於日治時代花蓮見晴部落的老獵人視角,娓娓道出從出生、成長、結婚、生子、在鄉務農、赴遠洋討生活,隨後告老還鄉,還做過建築、板模等勞力,才逐步蓋好現有的房舍的生命故事。以16毫米電影膠卷拍攝,並透過長鏡頭、現場收音與沉穩的配樂設計,呈現山林莊嚴靜謐的姿態,以及原住民部落平靜素樸的日常時光。
他說,《靈山》裡自己最喜歡的片段,是外公帶他去外婆的墓前那段。他說,整部紀錄片,外公幾乎都沒有跟他對話,只有那一幕,外公在墓前認真聊起家族的故事,並轉身細數公墓中家族多位因意外早逝的年輕生命,這些早逝的親戚,很多從事高風險的勞力工作,在外公的敍述裡,也幽微的反映出原民的社會處境。

而後,他又拍了劇情短片《土地》、紀錄長片《夢洄》、劇情短片《Rungay》再到劇情長片《獵人兄弟》。劇情短片《土地》,蘇弘恩再度讓自己的外公入鏡,演出狩獵、耕種——過著原民傳統生活,《土地》處理了原民議題碰上的「土地買賣」困境,在資本收購與傳統價值中,賣與不賣成了新的原民議題。
《夢洄》以身兼行為藝術家的年輕巫醫「東冬.侯溫」為軸,拉出三組尋求祖靈儀式慰藉的被攝者生命故事,並加上演員重現夢境的演繹段落,企圖由紀錄混合劇情的實驗性敘事手法,探討在基督和天主信仰為主流的原住民社群,傳統儀式之於族人在當代仍存在的療癒力量。
《Rungay》(漢語「猴子」之意)講述的是一個彌留的老人受到人形幻物牽引的故事。久病纏身的肉體,在靈魂出竅之際,眼見親人爭遺產顯得格外諷刺,卻又像剎時回到遠方心之所嚮的山林夢境。也帶出人類對軀殼的眷念與厭倦。故事靈感即來自去年年初過世的外公,在過世前幾個月一直躺在床上,蘇弘恩知道外公一定非常想念以前去打獵、種田的狀態,因而創作出這部電影。
從《靈山》到《Rungay》,蘇弘恩關注的焦點,愈來愈從大敘事的史觀,回歸到個人的情感。無論是《夢洄》裡個人對生命不確定性的感受、或是《Rungay》裡完全以外祖父的心願及幻想出發的生命情感、《土地》裡當代原民兩難的抉擇⋯⋯。他說,自己的創作,從早期的「使命感」退下,更專注於「身為一個人」的真實狀態。「早期,我可能希望透過影像幫助、改變這世界或原民的處境;後來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我其實無法改變什麼,卻也因此,我能更專注在一種『純粹』,我專注地以身為一個人的感受出發,更能誠實地說話,也就夠了。」

跳脫二元對立,看待當代原民議題
2025年的《獵人兄弟》,劇情描述一對兄弟林祥(徐詣帆 飾)與林正(馬志翔 飾),在父親因為一場狩獵的意外不幸喪生後,關係開始產生了矛盾。哥哥希望融入現代文明社會,弟弟則希望保有族人傳承的山林,不斷擴大的衝突也一步步帶出當年意外的真相。蘇弘恩說,創作的靈感來自他小時候的記憶,當年的除夕夜,家裡兩個舅舅為了祖傳的土地要留給誰,起了很大的衝突,打了起來,其中一個舅舅還是警察,衝突到幾乎要拔槍⋯⋯,印象非常深刻 。
這樣的衝突,其實在當代原民社會,已是普遍的土地議題。蘇弘恩說,像是近期宜蘭南澳碧侯部落的「宜大石礦計劃」,或是花蓮秀林的「富山石礦開採案」 ,原民部落的領域都一再面臨到土地開發與買賣的抉擇。要保留傳統領域,還是配合開發以增加經濟收入?這不只是道德的環保議題,對部落族人來說,是更深刻的現實選擇。
「遇到類似是否同意在部落內開採礦石的事情,表面上部落常會分成兩派,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但其實不是這麼簡單。很多同意的人,其實並不是喜歡這件事,而是有些人是在礦場裡工作的,他沒有立場去直接表明這在部落長期是會產生問題的,那背後的糾結,很難用二元對立的觀點去表達。」
正如片中擔任醫生、更符合「主流現代化」的哥哥,與堅持傳統狩獵的弟弟之間,他們的衝突背後,看似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實際上背後反映的是原民在社會及經濟的無奈。並在其中潛藏著蘇弘恩對當代社會的叩問——原住民是否有可能回到獨立生活的狀況?

「狩獵追求的不只是技能,而是一個強大的內心。」
這個問題,從拍攝外公以來,便開始在心裡埋下種子。蘇弘恩說, 自己越往下拍原住民題材的作品,其實就越想回山上去住,每當回憶起自己以前跟外公上山,或自己30歲後重新回部落學習傳統狩獵,在那些勞動的過程裡,「心情真的有種放鬆的感受。」
他說,外公走後,他有意識的定期回到部落學習傳統文化,建立連結。記得,自己第一次要分解獵物時,非常笨拙,弄得很難看,是部落一群年輕人教他怎麼做,他說,那時自己就像個小孩一樣,很欠缺這些基本技能。「但,那勞動的感覺,很像是在跑馬拉松,到某個階段時,你會什麼都不想,很沉浸在當下的狀態,在山上就是讓我有這樣平靜的感受。」
他說,這和影像創作、在平地為謀生賺錢的勞動是兩個極端,後者多半是燒腦與焦慮, 且很少能完全百分百照自己的自由意志行動。「年紀越大我就越理解『勞動』的重要性。就像外公一樣,他晚年不想只當一個被照顧的人,想在山上獨立生活,狩獵追求的不只是技能,而是一個強大的內心。」
因此,未來他拍攝的題材,也會與之有關。他想在下一個創作,探究人活在世上究竟需要些什麼?追求些什麼?此外,他也會持續地回到部落學習,有一天,他會想回家生活。「回家,對我來說,其實就是獨立自主的象徵。」他渴望在山林勞動中,重新定義自己身而人的狀態與意義,享受沈浸其中的心流,那是外公曾教導他、也引導他走上的路——成為一個人,一個內心強大且獨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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