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可尚《我在荒野做了一場夢》的生命哲思:在等待與偶遇之間,學習人與自然的距離
80歲的徐仁修,長期透過鏡頭與文字探索自然,既記錄壯麗風景,也不斷警示生態消亡。2019年的一場手術,讓他首次感受到時間的重量,本片以極致詩意的影像語言凝結徐仁修的凝視與執著。沈可尚說,這部片讓他學會「浪費時間」:在漫長等待與偶然相遇之間,體會人與自然的真正距離。

「我一直嚮往那些一生只做一件事的人。」
《我在荒野做了一場夢》不是典型的生態紀錄片。導演沈可尚說,他與團隊一路在拍攝中拋開既定想像,轉而尋找一種更貼近生命狀態的觀看方式——「怎麼拍,才最適合這個人、這段歷程,最後還能讓觀眾確實感到被觸動。」
一切緣起於製片王師的一通電話。王師留意到徐仁修《台灣最後的荒野》攝影集引發的回響,便邀沈可尚談談拍攝的可能性。沈可尚憶述第一次和徐仁修見面時,對方坦率表示「不習慣被拍」,因徐仁修一輩子自己扛機器走荒野,難以想像有一群人開始跟著他。更直白的顧慮是:「你們沒有生態經驗,要是把我等的畫面嚇跑了怎麼辦?」
磨合從一次突如其來的訊息開始——「下午2點,高速公路交流道集合,要去拍。」收到徐仁修的簡訊,沈可尚帶團隊立即整裝趕赴。
那天在田野間,徐仁修找原生種昆蟲、等石虎,移動時少言,真正的對話多半發生在車上。後來,斷斷續續拍了半年後,某次,夜裡始終沒等到目標,徐仁修淡淡的說:「今天人太多了,動物1公里外就聞得到。」接著補上一句:「以後你們買登山鞋要給我檢查。」沈可尚笑稱,正是這句「以後你們」,讓他確信合作從此成立。

沈可尚並非完全的「生態新手」。早在2004年,他為國家地理頻道拍攝《賽鴿風雲》,從鴿蛋破殼、訓練到遠海放鴿,連續10個月貼身記錄,「那次學到的是:若要不打擾,就得讓拍攝本身成為環境的一部分。」
片中沒有把主角神聖化。沈可尚選擇保留徐仁修的急切與執著,包含現場對聲響敏感、為畫面寸步不讓的時刻。他認為,偉大的成就常來自一種近乎固執的專注。把這些紋理留下來,觀眾才能看見一個完整的人,而不是傳奇的剪影。
為何決定長年跟拍?沈可尚回到個人創作的原點:「我一直嚮往那些一生只做一件事的人。拍他,也在回應自己當時對人生的疑惑。」40幾歲時他也曾懷疑,下一部片在哪裡、還有沒有才華與體力?「看他如何一次次走進未知又回到日常,我常在想:是什麼讓他能選擇一件事走到底?」

從「站在巨人肩上」到「自我探險」 拍出自己的自然視角
沈可尚回顧拍攝歷程,坦言前兩年幾乎以「學生」身分隨行生態攝影前輩徐仁修。「徐老師腦中像有一份『物種時間表』:一年四季、哪月哪地會有哪種鳥、哪片林子的葉色何時轉變、哪一刻吸蜜蝶會下來飲水……我們照著走、照著等。」從「看不到、拍不到」,到「拍到了但不好看」,團隊在實作中練就對環境訊號的敏感度。
然而兩年後,沈可尚意識到「只站在巨人肩上」的侷限:一來無法真正看見人物如何被時間塑形;二來自己與大自然的關係,若永遠透過導覽與教學中介,將難以長成。於是他寫信給徐仁修,決定改變節奏——把徐仁修散文、紀實與小說逐篇重讀,整理出10個他曾踏訪、書寫過的場域,改由導演與小型團隊獨立進山入林,自行勘點、布機、潛伏,建立屬於自己的「荒野方法學」。
「只有當我獨自相處於濕氣、雲霧、溪流與草徑時,鏡頭才會慢下來。」沈可尚分享第一次「自我探險」:背著器材沿羅葉尾溪上游前行,拍攝間一度弄丟近視900度的眼鏡,在無訊號、無離線地圖的恐懼裡,他對著眼前的大樹對話祈求,語畢,手往下一探竟便找回眼鏡;隔天清晨,一隻山羌自車旁竄出,兩隻黃喉貂追擊,十多秒的生死一瞬被他搶拍收入片中。另一次,他依據草痕、糞跡與水源判讀,凌晨3點摸黑埋伏兩機,等來三隻梅花鹿回望鏡頭的長鏡——這類穩定的動態影像,多出自團隊「不跟拍的十次自我探索」,此外,他更從中體會到:「自然中存在無形的力量,讓人身在其中,心生崇敬。」
這個轉向,悄悄改變了拍攝關係。沈可尚說,當他也有能力自己深入荒野拍攝,和徐仁修的對話更能深入本質,而非單向受教;彼此步伐同步,才有後續一同踏入亞馬遜的可能。「我需要一份屬於自己的踏實感——不是為了強調導演的存在,而是為了讓電影面對自然時更謙卑、更穩定。」

亞馬遜現場的清晨——生命哲學的定稿時刻
走進亞馬遜後,《我在荒野做了一場夢》的工作法徹底回到「同步共行」。沈可尚說,一條狹長的小船最多僅容七人;扣除在地嚮導、徐仁修與助理、隨行友人,攝製組只剩三個位子,「90%時間我們黏在一起,只有10~20%我會抓縫隙獨自拍點,但在叢林裡分散太遠是不安全的。」極簡編制逼出高度默契:誰背電池、誰看天氣、誰記錄方位,分工像呼吸一樣自然。
抵達雨林基地的第一晚,嚴苛環境立刻帶來考驗。沈可尚回憶,濕熱壓境、全身兩層長袖防蟲仍汗如雨下;夜半回到木屋,又見牆上伏著大蜘蛛、地上躍著巨蟑螂,「連衛生紙都是濕的。」疲憊是現實,但真正改變他的是隔天清晨。4、5點站在碼頭,四周像同時開閘——上百上千種物種的聲響一層層包圍過來,河霧翻湧,樹冠滲光。
「那一刻是夢。」沈可尚說,過去我們口中的「人類渺小」多是概念,但在那裡,人聲不是主流、人的存在不是主流,「我甚至不想舉機,唯一想做的是把這個世界的原貌靜靜收下。」
這段經驗讓片名的「夢」成為雙重主詞。其一是徐仁修的「我」:從體制內離開、與萬物為伍,數十年如一日實踐一個不斷延展的夢;其二是沈可尚自己的「我」:六年之間被迫慢下來,學會無目的地感受霧氣、潮聲與光影。「夢裡發生的總與現實相連,也照見你的心。亞馬遜第一個清晨,讓我決定這部片不能只是傳記或生態,而必須以生命哲學為體。」

因此,成片以七個篇章,自「原慾」啟程,終於「原點」:人與萬物一樣,從本能出發,經由知識、關係與文明的修築,嘗試控制世界,最後在挫敗與頓悟之後,學會聆聽召喚,回到歸屬。
「上天也許給了人類某種特殊能力,讓我們能建構文明;但那不意味著主宰,而是要完成一份功課。」七幕結構由此確立,影像與聲音也相應收束——環境原音牽引節奏,鏡頭以對視與停留,讓觀眾與生命相遇,而非被講述。
亞馬遜的拍攝節奏,亦讓先前的「自我探險」與「同步共行」互補成一體。行程中若有空檔,沈可尚仍會按前兩年練就的方法獨自勘點:尋草痕、辨糞跡、判讀水源與風向,再安排潛伏;一到團體移動,便回到同頻隊形應對危險地形與變化莫測的天氣。「我們學會把『偶遇』視為恩賜,來了,就說謝謝;沒來,就繼續等。」

把效率放下 讓時間與萬物同頻
「享受『浪費時間』,是這部片給我的禮物。」沈可尚說,片中有一顆斑斕若流動水彩的自然鏡頭,實際拍了超過三小時——不是為了堆疊素材,而是在現場以身體取代後製,把光影、濕度、霧氣與情緒一層層「染」進畫面。「在電腦前調色,是朝一個既定目標前進;在現場探索,你不知道會得到什麼。這份未知,才是自然教我的課。」
等待,更是「共同語言」。為了守候梅花鹿,沈可尚與團隊前一天勘查草痕、糞跡與水源,凌晨三點無燈潛行就位,所有動作降到最小,「唯一原則是不打擾。」當動物的眼神與鏡頭對上,是兩種物種在安全距離內的互信與致意——禮物來了就靜靜收下,沒來就繼續等。那樣尊重的距離,或許才因此能拍出不同於傳統生態紀錄的生命影像。
6年的創作旅程,也回應了他對「一輩子做一件事」的追問。沈可尚說,自然的奧秘龐雜到「80年也不夠」,徐仁修於是終身奔走;而他自己則選擇用影像持續與世界對話,「你專心把自己真正『需要』的那一小塊做到極致,其餘交給老天。」每當資源或前途令人焦灼,總會在關鍵時刻出現幫助與機會,「我慢慢懂了徐老師常說的兩個字——『無缺』,專注在自己想做、能做的事就好。」

《我在荒野做了一場夢》最終以「原慾」到「原點」的七幕結構,帶領觀眾把人從主角的位置稍稍移開,與萬物並肩,與時間同頻。沈可尚說,學會與自然相處,勝過完成任何一張拍攝清單。「所謂浪費時間,其實是在把感官打開;當我們願意慢一點,自然就會說話。」
影片已於8月22日上映,邀請觀眾進戲院,和導演一起,練習把效率放下,向荒野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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