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人返鄉 用「慢」與「細」釀一缸台灣風土醬油
在雲林斗六,有座歷史超過80年的「萬豐醬油廠」,是全台僅存以乾蔭古法熟成釀造的兩家醬油廠之一。2008年,原本在資訊科技業工作的吳國賓因健康與家庭因素返鄉,接手祖父創立的醬油廠。他選擇逆勢而行,堅持不用化學速成與大量機械化,而是以本土黑豆、自然湖鹽,在陶缸中經過日曝月露,靜待一年以上熟成。
這份「慢」與「細」的執著,不僅延續了逐漸失落的傳統工藝,也讓萬豐醬油以獨特的醇厚香氣走向國際,為斗六這片土地留下無可取代的味覺記憶。

從高壓到慢釀:健康與家業的轉折
吳國賓並非一路走在製醬的路上。童年時,他其實未在工廠長大,對氣味的印象不深,倒是豆漿煮滾的香氣更為熟悉。那時候,祖父創立的工廠規模已相當可觀,不只釀造醬油,也生產豆腐、豆漿與醃漬蔬菜。據父親口述,萬豐曾是斗六繳稅大戶之一。直到父親因意外嚴重受傷,工廠改由叔叔掌管,萬豐的榮景逐漸縮小。
吳國賓的人生軌跡原本完全不同。他離鄉北上,攻讀資訊相關科系,投入IC設計產業,輾轉服務於明碁電腦、奇美通訊等公司,後來更被延攬至新創IC設計公司,成為系統開發主管。長年高壓的工作,幾乎沒有假期,終於在例行健檢中發現肝臟出現嚴重狀況。30多歲的他,迫於健康考量,被迫按下暫停鍵。
「那時候我回老家休養,本來打算投入有機農業。」吳國賓回憶。為了調養身體,他接觸到有機蔬果與天然食材,發現飲食與睡眠的調整能讓身體好轉。於是,他報名參加政府舉辦的有機農業培訓班。然而,命運卻在此刻轉折。叔叔表示想要結束醬油廠的營運。
這個消息,讓吳國賓心中一震。祖父從日治時期起家,一手打下的產業,若因此停擺,將不只是家業的中斷,更可能讓珍稀的古法釀造自此失傳。於是,他開始思索是否要承擔起這份責任。

在各地求醫的過程中,他特意拜訪台灣其他釀造場,買回不同品牌的醬油比較,並向父親與叔叔請教細節。這才發現,萬豐的「乾蔭熟成」工法極為罕見。不同於多數業者使用鹽水發酵加速產出,萬豐僅以台灣黑豆、自然湖鹽為原料,完全不加水,讓豆子在陶缸中曝曬發酵超過一年,才能熟成。這樣的堅持,使得萬豐醬油的香氣厚實、回甘悠長,與市面上的速成品截然不同。
雖然家人一開始並不贊成,認為釀造辛苦、前景不明,不如務農穩定,但吳國賓卻覺得「若這樣的味道消失,將是極大的可惜。」於是,他決定接下這份責任。於是,他決定回到陶缸與黑豆之間,嘗試把「乾蔭熟成」與「友善土地」並置為同一件事。

用本土黑豆 找回家族記憶裡的香
吳國賓祖父那一代,為了挑到合自己風味標準的黑豆,會親自坐火車到屏東恆春尋「本土小黑豆」;到叔叔接手時,礙於成本改用進口豆。吳國賓接棒後,把第一個目標放在「找回味道來源」。
2010年前後,台灣本土黑豆種植量原本就稀少,更何況是有機近乎零,他先與自然農法、友善耕作的農友合作,逐步建立供應鏈,並把採購標準鎖定本土黑豆與無藥殘,作為通往全有機的過渡階段。「我比較過中國東北、北美與台灣黑豆:進口豆香氣雖重,但台灣黑豆的香更柔順、乾淨,接近我記憶中的家族風味。」
在工藝上,吳國賓選擇走回難路,秉持「乾蔭熟成」,從豆子開始嚴選、浸潤與蒸煮到恰到好處,為的不是軟爛,而是讓麴菌「吃得到」。

接著進入「製麴」,台灣傳統多養5~7天,相較日本常見3天更「老熟」;養足之後還要做一道台灣獨有的「洗麴」,把表層黃綠色孢子殼沖去,風味更乾淨。然後再堆置回溫,抓準麴菌活性最高的時點「拌鹽定型」,此時才下缸,與加鹽水的「濕式」不同,乾式全程不再添水,缸面覆厚鹽,再以水泥砂封缸,讓發酵在封閉、緩慢、四季溫差中進行至少一年。
封與不封,造就兩種性格迥異的香。濕式因鹽水多,未開缸前就氣味外放;乾式被厚鹽與封層壓住,開封瞬間香氣才沉沉釋出,像一支「陳年的沉香」。掘開缸心,初流出的第一道原汁量極少,一缸也僅能收三、四瓶,卻厚實、內斂、回甘深長。之後再以文火緩煮,讓被「悶住」的香氣徹底展開,呈現不同於速成醬油的層次與綿長尾韻。

科技腦精挑細選 把瑕疵率降到最高品質
為了讓風味穩定,吳國賓把「科技腦」帶回傳統場域。他先從瑕疵豆下手:做過多組對照實驗後發現,即便瑕疵率僅1%到5%,在同條件發麴下仍易引入雜菌、產生異味,會被數倍放大到最終風味。
因此他堅持「一到兩天就要人工挑豆」,把蟲蛀、破裂、空心等瑕疵逐粒剔除。過去全手工,一批豆得挑上整整一週,產銷節奏屢被拖慢;他便與工廠合作改裝挑豆機——調整傾角、加裝風扇與導流,讓輕空與形變的瑕疵豆在滾動時被氣流帶離,機械預挑可達約95%,改良後可以提高至98%左右,最後再用手工挑豆,盡可能全數剔除瑕庛豆。「現在兩天能完成一批,品質與效率就同時到位。」
對原料的堅持,也是一種風土選擇。「本土黑豆雖不若外國豆濃烈,卻更柔和、乾淨,像我小時候記得的味。」他說。配方極簡,只用黑豆與自然湖鹽,把變因留給時間與微生物;工序則極繁,從豆選、麴養、洗麴、封缸、曝曬到四季氣候的緩慢交換。這種「慢」,不只是一套製程,更是他從高壓科技圈退場後重整身心的生活節拍。

用數據「少做一點」 留給黑豆、湖鹽與季節去說話
返鄉初期,吳國賓為了練手,只做小批量實驗。他把培養麴的托盤搬到床邊,「24小時守著」,抓住前一兩天最關鍵的變化時機。沒有浪漫的神話,只有反覆觀察與紀錄。
他先向長輩請益,再回頭把工程師訓練帶進工藝現場:採買現成溫度記錄器、設警報門檻,半夜達臨界值就狂響,連父親都被吵醒。接著,他乾脆自組系統,買感測器、寫程式、接電路板,監測溫度、濕度與氣體變化,長期蒐集曲線,分析何時發熱最旺、何時必須翻麴,將經驗轉為可複製的決策。
有了數據,他學會「不必半夜起床」。透過趨勢預判與緊急控溫(噴霧、風扇排氣),他把介入降到必要點。然而真正的轉捩點,來自一位有機農業老師的提醒:「試試不要接種工業菌,讓環境自然落菌。」起初屢敗,終於成功的一次,是他把麴養到近兩週仍未受雜菌入侵;這才驚覺:在較少人為干預、較貼近日夜溫差與自然通風的環境下,麴的生命力與酵素譜系更完整。
過去像「溫室」般的嚴格控制,雖能凸顯某些鮮味,卻讓風味偏科;放手讓麴順應環境,反而使醬香更「平衡」。
於是,他把系統角色從「控制麴」改為「控制人」:只在逼近危險門檻時介入,其餘時間克制操作,不再為追求速度而縮短養麴天數,至少5~7天,寧可更久。後段製程亦回歸傳統,熬煮後改用靜置與布袋重力過濾,放棄快篩、加壓與吸附的捷徑,只為保留原汁的純度與層次。
這套方法也映照他的原料哲學。延續祖父偏好的「本土小黑豆」,他逐步建立友善耕作供應,拒絕任何添加物;配方極簡,變因交給時間、微生物與氣候。數據沒有被丟掉,而是被用來「少做一點」:以監測確保安全,以自制換取風味。從把麴搬到床邊的焦灼,到以演算法提醒自己不要打擾發酵,吳國賓完成的是一場「慢」的革命。讓科技成為工藝的守護者,而非主宰者;讓封缸的一年,真正留給黑豆、湖鹽與季節去說話。

創新不離古法:固體醬油與蔭鹽花的誕生
從乾蔭熟成的老缸出發,吳國賓把傳統推進了新邊界。萬豐以熬煮後的天然凝結層為線索,分離出更純淨的蛋白質聚合物,開發「固體醬油」:氨基酸含量近乎液態醬油的兩倍、鹹甜卻更克制,質地綿密、收斂,特別適合做收尾調味、主廚點睛——一抹即能拉高整體旨味層次。
另一項珍稀產物「蔭鹽花」,源自乾式封缸時鹽封與缸面蒸散的長期作用,結晶如鐘乳般自上而下生長,攜帶黑豆發酵的幽微香氣。過去因量少常被丟棄,吳國賓改而精選收集,與餐飲圈共享,從五星彩廚到職人餐館口碑相傳,成為料理檯上的「台灣風土鹽」。
創新並非背離古法。吳國賓拒用添加物,仍以本土黑豆與自然湖鹽為配方底線;工程師背景則讓他以數據守護工藝,用監測「約束自己」少干預,讓微生物按四時運行,風味更平衡。為讓傳統可持續,他把流程拆解為清晰SOP:從挑豆、養麴、洗麴到過濾全程標準化,並以小而美的「複線」思維擴產。一人可管一線,需要時複製第二、第三線,降低新生代接班門檻。

在走向世界的路上,他選擇「把人帶進台灣」,而非大量外銷:把萬豐與周邊小農、小場域打造成可參訪的風土據點,串聯同業,讓旅客在產地理解「台灣式乾式熟成」的獨特。
2012年正式對外販售以來,萬豐從實驗室式的小釀,成為共享的餐桌語言。吳國賓說,最大的動力是「為人、為自己、也為環境好」——讓這門只在台灣完整存續的工藝,被看見、被記住,並以精品化的姿態,長出下一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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