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評論】自反而縮的軍人政治家 敬悼國軍耆宿許歷農

耿榮水/資深媒體人

被尊為台灣統派精神領神的「許老爹」，5月4日病逝於台北，享嵩壽106歲，超過大陸呂正操的104歲（1905~2009），台灣高魁元的105歲（1907~2012），創下兩岸高階將領中最長壽紀錄，估不論其功業如何，僅就這點，許歷農就足以載入史冊。

認清大局巍然大丈夫

許歷農之所以廣為兩岸緬懷追思，最為人稱道之處，在於他一生秉持政治信念、追求理想、直道而行的不平凡人生經歷，尤其認清大局，與時俱進，不拘小信小義，胸懷坦蕩，巍巍然大丈夫，放眼當今兩岸黨政軍界，更是罕見而益顯難能可貴。

從國家統一與民族大義角度，周陽山追懷許歷農曾為他指點迷津，稱許他在新黨陷入「一憲兩國」內部爭議時，於大是大非的一個中國問題上「堅持原則，拒絕冬烘」；宋濤則肯定許歷農對反獨促統的貢獻，「受到海內外愛國力量敬重」，「哲人其萎，風範長存」。

許歷農本是正統黃埔出身的國民革命軍，也是忠貞的中國國民黨員，卻以眾所周知的原因，一度脫離國民黨，站在黨國體制之外，以在野身分立場，堅決反對批判黨主席李登輝領導的錯誤路線；他也曾任總政戰主任，主導國軍大力宣傳反共思想，晚年卻在99高齡，發表公開信，真情告白，聲明不再反共，贊成「一國兩制」，認為唯有選擇統一，才是兩岸中國人「互利雙贏」的方案。

許歷農由反共到放棄反共，支持統一，最為震撼人心。理由源於他已敏銳觀察到，大陸自鄧小平改革開放，已徹底消除階級鬥爭，有效開放社會生產力，迅速提高科技水準，大陸已成為僅次於美國的世界經濟強國，對岸同胞不再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目前已走上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現已「無共可反」，基於良心公道，他不能再為反對而反對。

如此表面看似信念不堅，立場反覆，實則深一層認識理解，他是有勇有謀，有為有守，總在關鍵時刻，從歷史發展大方向與民族主義立場，勇敢堅決地做了最正確的選擇，其心路歷程類如近代思想家梁啟超所稱的「不惜以今日之我，挑戰昨日之我」，表現出為理想自反而縮， 雖千萬人吾往矣精神，令人動容，也不難想像其內心之痛苦煎熬與處境之艱困不易。 比起另一位也在晚年放棄反共的前總政戰主任王昇，他所成立的「兩岸現代化學術交流基金會」，也曾一改往昔反共立場，致力於兩岸交流和反獨促統活動，但予外界印象，似仍較偏向政治算計的投機考慮，不是那麼自然單純，發自內心，兩人不能相提並論，主要應係出自兩人之人格特質與長期社會信任評價不同所致。

檢視許歷農一生，前半生是保國衛民的職業軍人，後半生則是積極活躍的政治人物。不論參軍從政，他都維持一定的高尚品格與理想，尤其後半生在政界的表現，已超越一般職業政客而接近政治家的水準了，吾人若將許歷農譽為「軍人政治家」，亦堪稱允當而不為過。

實則許歷農在職業軍人領域，行事作風已呈現出他做為儒將的基本素養。他較廣為人知是在1981年擔任國慶閱兵大典總指揮官，當時他是位處戰地金防部司令，舉止肅然而從容，儼然有大將之風，果然不久即晉升為二級上將，接替陷入接班風波的王昇，出任總政戰主任，默默整頓國軍內部政治作戰體系，回歸軍人應有的本份角色。

顯然此時他已頗得蔣經國信任，1987年再獲新職，接替無能因應老兵返鄉運動的張國英，出任退輔會主委，這個位置一幹六年，直到退役。此期間除了撫平老兵思鄉情緒外，也因對榮民親切、無私、周到的照顧，而贏得「老爹」的暱稱。許歷農在軍中的威望和以後在政治圈中的分量，大概也是在這段時期累積而成。

以筆者所知，當時軍界與許歷農資歷相當的宋心濂，兩人同為安徽同鄉，亦有意爭取總政戰主任與退輔會主委，但均競逐不過許歷農，顯見蔣經國在這方面之知人善任。設若這兩位置換了宋來接任，以宋之剛猛個性與冷殘肅殺作風，一定會搞得軍中雞犬不寧，至少不會那麼平穩安順。蔣經國後來改派宋出任安全局長，與李登輝最後之寧給周世斌接掌退輔會也不給宋，亦可略知其中之奧秘玄機了。

加入新黨七君子之一

1993年新黨成立，此一許信良眼中國民黨的「舊黨」，才是真正傳統的國民黨，許歷農毅然決然加入，成為新黨七君子之一，亦是國軍首位加入新黨的上將，相當壯大助長了新黨氣勢。1994年趙少康代表新黨參選台北市長，竟以30%得票率領先國民黨黃大洲的26%，卻意外造成陳水扁的漁翁得利。

1996年新黨首次投入立委選舉，一鳴驚人，得票率達13.1%，當選46席，成為台灣第三大黨，對國民黨形成極大威脅，特別是在台北市深藍的黃復興黨部，幾已被新黨掏空，1996年與1999年兩次立委選舉，新黨在台北市均大有斬獲，尤其在南區席次竟超過國民黨。許歷農也在新黨全盛時期，當選不分區國代，出任新黨國代黨團總召。許歷農先也在李登輝徒有其名的國統會裡獲聘為副主委。

可以說，在1990年代反李登輝浪潮中，許歷農堪稱是泛藍與國民黨非主流派中唯一有群眾基礎的領袖，許多後來成為藍營健將的政治人物如郁慕明、李慶華、賴士葆、周陽山、林郁方、周錫瑋、林德福等人，都曾受惠於許歷農的特別關照。他在1994年成立新同盟會，較之林洋港的「海和會」、梁肅戎的「和統會」，對現實政治均有更大影響，梁肅戎就坦承他在軍中與眷村深藍群體中的號召力，不如許老爹甚多。此一時期也顯現出許歷農不分黨派、只認同理念的政治家性格風範，他甚至一度還曾到新竹市眷村為綠營出身的蔡仁堅助選，引起關注議論。

進入21世紀後，林洋港、郝柏村逐漸淡出政壇，梁肅戎病逝，宋楚瑜另立親民黨，特別是馬英九崛起，加之內部權力與路線之爭，新黨快速沒落萎縮，政黨票竟連綠黨都不如。許歷農依然活躍於政壇，特別是在促成泛藍陣營合作關係上，著力甚深。2002年結合在野黨政學界，成立民主團結聯盟，促成2004年大選的「連宋配」，雖因可恥的「兩顆子彈」事件而功敗垂成，仍不改其關心政治初衷。

聯名致函馬英九辭總統

馬英九上台，國民黨重返執政後，許歷農原以為暫可退出山林，頤養天年，不意2014年爆發「太陽花」學運，馬江政府因應不當，幾已到束手無策地步，徹底曝露過慣主政太平時代的無能慘況，造成該年年底九合一地方選舉慘敗，眼看2016年大選必然再度政黨輪替，許歷農乃再度毅然挺身而出，於2015年底與藍營智庫專家學者，包括王曉波、孫揚明等人，聯名向馬英九提出諍言，希望他能凜於形勢之嚴峻，主動請辭總統與黨主席之職，交棒扶持吳敦義，以求力挽狂瀾，此議自然不為缺乏遠略與戀棧權位之馬英九接受，結局一如預料最壞之後果。

此事於筆者甚有戚戚焉，因我差不多也於同時公開為文，呼籲「馬英九應以葉爾欽為師」（見2015年1月號《海峽評論》289期），主動辭去黨政雙職，交給吳教義繼任，看看能否起死回生，扶大廈於既倒，結果馬自然亦無差別，置之不理。

台灣大局既無可為，許歷農晚年乃將大部分精力放在推動反獨促統與民族復興偉業上面，以90高齡之軀仍僕僕風塵於兩岸之間。他在2010年成立「中山黃埔兩岸情論壇」，經常以正統黃埔子弟身分率領國軍退將前往大陸交流，宣揚國軍在抗戰時期正面戰場的貢獻，其務實謙沖態度，獲得對岸軍界由衷的認同和敬重。

相形之下，郝柏村晚年也不時前往大陸，對國軍在抗戰時期扮演之角色給予不少正名，確實有助歷史真相之廓清。唯言行之間姿態未免過高，在大陸人士面前猶以勝利者口吻，高談闊論彼時國軍之神勇，好像國民黨仍在大陸當權，或已暫時忘掉國軍在國共內戰失利、狼狽敗逃台灣之事實。

許歷農遠較郝柏村視野開曠，心胸包容，遵法守紀之處，在於對待兩岸軍事交流的態度。2015年中共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週年活動時，郝柏村立場竟與民進黨若合符節，公然警告國軍退將不得出席慶典，還語帶威脅恫嚇「參加共軍閱兵就別領退休金了」，威權心態可議，亦不知於法何據。

許歷農則顯得立場公正超然而符合實際。他說此事「各人心中都有一把尺，自己心中判斷，誰都干預不了」，那年他也沒去北京，表面理由說是台灣也有相關紀念活動，實際應是出於他溫柔敦厚性格，尊重郝柏村的立場態度，不讓老長官面子難堪。

近年民進黨當局祭出國安五法，藉口為防止對岸滲透統戰，實則意在製造寒蟬效應，阻止兩岸正常交流，以遂其民主獨裁企圖之實現，果然去年就發生「臧幼俠事件」，「依法」限制、也制裁了兩岸軍事交流，今年3月當局又首次公然宣稱「中國是台灣境外敵對勢力」，公佈採取17條國安措施，反制中共的統戰，兩岸關係陷入空前低潮，如此變本加厲，得寸進尺，致使兩岸絕大多數的老百姓受害， 能不說是其來有自？

獲習近平高規格接待

2014年9月，許歷農以95高齡領銜，親率島內統派團體與知名人士參訪北京，獲習近平高規格接待，兩人相談甚歡，這是北京對許歷農一生致力反獨促統大業的肯定與勗勉，相信必令許老爹內心深感功不唐捐，快慰平生。

近年許歷農以耄耋高齡逐漸淡出公眾視野，102歲時出版由紀欣撰寫的「許歷農傳」，記錄其傳奇一生；前（2023）年侯友宜公開向新北市民許歷農祝壽，兼為競選總統造勢。黃埔百年校慶時，中央軍事院校校友總會聘他為籌備會榮譽主委；最近一次則是兩月前與高華柱、馮世寬、邱國正、季麟連、夏瀛洲等10位退役上將聯名，公開連署為陷入性平風波的李文忠背書。

許歷農另一最為人稱道的生活作息特質是，他一貫保有孜孜不倦的學習態度，他應是台灣有數的高齡現代科技玩家，80歲才開始學習電腦，玩到能夠熟練與外界交流聯繫，他那篇《99高齡老人的真心話》，原是發表在自己註冊的臉書上面，主要與網友私下交流用的，卻因觀點不凡而被公開，引起社會廣大迴響，令他深感意外。於此反倒彰顯他當前看淡名利，不求官，不求職位，單純以天理良心，求兩岸同胞能享富裕安生活之心境。

他的養生哲學也堪稱簡潔有理。嘗言若僅用一字概括，是為「動」，若用兩字概括，則為「 開心」， 一語道破養生長壽之道，又是一位令人欽羡的福壽全歸國之大老。 心繫兩岸，無私奉獻民族復興大業的愛國將領許老爹，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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