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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1 | 台灣好報

黑匣子/龍康

龍康

當我們來到這個山溝裏的時候,濃重的屍臭味已把這兒原有的文明徹底地籠罩和消逝了,兩天前的1996年9月1日淩晨至上午發生在這兒的一樁食用水中毒案,造成溝裏41口人死亡,另有1人自殺。由於案發時間在9月,41口人分佈在11戶人家之中,我們現在便習慣地把9月和11戶人家聯系起來,把這個案件叫著「9.11」案件。

食用水中毒的11戶人家,10戶位於三、四百米深的溝底,1戶位於溝上面。在溝上面這戶人家裏刑偵人員共發現了5具屍體,其中3具是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和他上大學回家度假的兒子和女子,另兩具一具是屍奸了男主人女兒、生前居住在溝底的一個青年村民,一具是男主人兒子就讀大學的一位教授、著名作家兼評論家。刑偵人員進屋時,一臺14吋的彩色電視機正在播放著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的新聞。從這戶人家屋子裏刑偵人員搜查到了男主人女兒一個筆記本,上面記載的相關內容為破案提供了重要線索。實施了屍奸行為那個村民的父親和這戶人家的女主人,死去的男主人的妻子,剛從縣城回來,是調查的重點對象。

經過對41具屍體和11戶人家水資源的屍檢和化驗,唯一結論是水中毒死亡。11戶人家的水源全部來自於溝上面七八十米高處的一口水井,井內有大量農藥。稻田裏肉眼所能看見的生物全部死亡。所有牲畜,10頭牛存活8頭,30頭豬,13頭死亡,18只羊未飲水全部倖存。

屍奸了男主人女兒的青年村民系自縊身亡,溝裏算上教授共44口人,除從縣城回來的兩名倖存外,實施了屍奸行為那個村民的姐姐,案件發生時因被人綁在自家屋子中間的柱頭上也得以倖存。

投毒者肯定是那紅,實施了屍奸行為的那個村民那紅。從四面八方趕來把現場包圍得水泄不通的村民都這樣在議論。剛從縣城回來的那一男一女,也氣絕地指著那紅的屍體說:「是他呀,就是他呀!」。

經過幾天緊張調查和對從縣城回來的一男一女兩個村民的突擊審訊,刑偵人員認定了那紅確實是犯罪嫌疑人。9月11日深夜,我拿起筆,獨自坐在辦公室面對厚厚的審訊材料、各方面的調查材料和搜查到的那本日記,一邊沈思,一邊整理思緒,力圖把這個案件的淵源能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裏清晰地為讀者放映出來:

時光倒溯至1972年,那時,這個小溝裏曾經有一段亞當和夏娃的愛情故事。充當亞當夏娃角色的是現在還健在的兩個被審訊者,當時,兩人都才20歲左右,男的是地主成份,女的也是地主成份,他們都僅有小學文化程度,從小在一起長大,到了成熟的年齡後,自由戀愛上了。就在男方家給女方家已經下了聘禮之後,住在溝上面的貧農劉大爹——中毒死亡了的男主人已去世多年了的父親,為自己兒子的婚事橫插了進來,他托人向女方家求婚。女子起初堅決不答應,她男朋友的父親,被管製的地主分子,便被生產隊管製得更緊了,男朋友也常常在劉大爹父子策劃下,在一天艱苦的勞動結束後,被隊裏的民兵押到曬場中間,端端正正地站著接受貧下中農的批鬥。老地主經受不住虐待開始動員兒子退婚了。女子也在鄰裏慫恿下,為了避免將來與地主子女成為婚姻後必然遭到的不幸,和小夥子斷絕了戀愛關系,嫁給了沒有任何感情基礎的劉大爹的兒子,一對情侶就這樣沒犯上帝的任何禁忌,也按上帝早給他們安排好的命運分手了。他們沒有任何怨言——根本不敢有任何怨言,地主子女做人的權力,在那個時代本來是被剝奪盡了的,有種子,沒有合適的土壤和氣候,感情滋生起來了也蔓延不開。

劉大爹的兒子劉石匠大女子15歲,娶了女子後,生產隊貧農出身的李大爹把自己的女兒,出了名的傻大姐紅紅反復掂量後嫁給了小夥子。這個溝裏女子很缺,打光棍的男人不少。

劉石匠脾氣非常暴躁,女人就是他的僕人。這個地主女人婚後除了要帶好跟他生的兩個孩子,還要溫溫馴馴地服侍他並經常接受挨罵。劉石匠愛和村裏人打架,在家裏倒是沒有打過女人。女人常常給他下話,要他不要組織人鬥小夥子了。他常常問女人,你們以前「那個」沒有?女人說了一百遍沒有,劉石匠還是恨她過去的男朋友,總懷疑女人的話。

小夥子也是比他大幾歲、在這個村子裏實在是難找到對象才嫁給他的紅紅的男僕。紅紅想怎樣叫罵他就怎樣叫罵他,小夥子也溫溫馴馴一聲不吭地侍候她。前頭生下的一個女兒是傻子,二的一個男孩子生下來相貌酷像紅紅:大裂嘴,寬鼻子,高顴骨,四肢粗壯。生下這個孩子後,紅紅便病死了。小夥子姓那,給兒子取了個那紅的名字。

70年代末,農村地主分子摘帽子後,以前彼此見了面,在社員面前不敢相互招呼的女子和小夥子開始互致問候。已經40歲出頭的劉石匠開始在家裏心情不好的時候,偶爾動手打女人。

1982年包產到戶,拈鬮決定土地位置。小夥子拈到的一塊地正好在溝上面,與女子家拈到的大塊狹長的土地相連接。女子家拈到的一塊稻田和小夥子拈到的稻田在溝下隔著不遠。男的要上溝種地,女的要下溝種田,劉石匠要強製女人與小夥子不接觸不行了,家裏打架的時間多了,這時,女人也敢開始還手抗暴,甚至,敢公開地到小夥子家去了。

水,是這條溝的命脈。溝下原有一條窄得一步可以躍過去的、一米多深的小溪,溝底下的人便靠這條小溪活命。包產到戶兩三年後,溝裏的水日漸少了,水質也變渾濁了,有時還有斷流的情況,這兒的人日益恐慌起來。

溝上面劉石匠家這一戶住宅旁邊原有一個較大的泉眼,現在也日漸幹枯了,吃水澆地都成了問題。劉石匠在泉眼處向下打井,打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見到一滴水。

水水水!人人都念叨著水發愁,除了天老爺的恩賜外,任何人也沒有辦法幫他們解決水源問題。做夢也在夢水呀。好些時間,溝下面的人夢到了哪兒有水源,便大家都到那兒去打井,結果一無所獲。

劉石匠也在做水夢。一天晚上,他夢到他跪在觀世音菩薩面前向菩薩求水,菩薩告訴他,在他屋子上頭七八十米高的包產地正中間靠崖邊窄地那兒,有一口很深很深的水井。

「打!有水了我就信菩薩!」劉石匠早上起床說了這麽一句後,便一個人上山去了。

十天向下打了個直徑兩米,近兩丈深的圓坑,沒有水。劉石匠累瘦了,還要向下打。老婆感動了,也帶著孩子開始和他一起打。又過了一個十天,打了三丈深,還是沒有水。溝底下的人開始嘲笑他們了。老婆和兩個孩子退出了打井的隊伍。

又打了十天,仍然沒有一滴水,劉石匠終於灰心,不再打了。

「水,滿滿一井水,撮箕木塊全浮上來了!」過了幾天,老婆上山種地,偶然間發現了井裏全是黑油油的水,發瘋般地沖下山坡,狂喊狂叫起來。劉石匠連忙從床上躍起,大步流星地沖到坡上的井前,「水水水,有水了!」掉著豆大的淚珠,邊喊邊「咚」的一聲跪在了井邊,身子顫抖得差點沒滾進井裏去。

「這山上有水,山下沒有,都是我劉家祖上積的陰德,是菩薩的指點,從此後我信菩薩了!」劉石匠張著扁平的大嘴,成天高興得合不上,高大的身子,走起路來也像女人似的搖晃。

劉家水井的水很好,一天要出幾十噸,溝下面的村民到劉家門前燃起了高香,在水井邊塑了尊菩薩像,還給劉石匠立了塊功德碑。一根根塑膠水管從山上接到了溝下,全溝人不愁沒有水吃飯澆地了。溝下的人上溝供奉菩薩時,也常常給劉家送上幾把面條、幾個雞蛋、鴨蛋。村民把一臉橫肉、面目黧黑的劉石匠敬奉成了活菩薩。

「哪個鄉親都可以用我的水,就是那個地主崽子不能用!那地主崽子家的稻田裏要是見到我劉家的水了,我就把水管全給你們拔了!」劉石匠常常在村民面前板著臉說。好些村民也都笑呵呵地恭維著他:「你家的水,願給哪家用給哪家用,哪個能管得到你劉大哥!一家是一家的,誰家吃飽了撐的,自家都吃著別人家的奶,還去多管閑事!」

女人對劉石匠的作為實在看不下去,只好偷偷地在溝上面給劉家的小塊土地灌水,偶爾被劉石匠撞見了,他便要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抓著她亂打。

聰明的女人在家裏供奉起了菩薩像,進城趕場買了一些佛家的書回家來和男人一起讀。每逢城裏趕廟會也把男人拖上去看熱鬧,有時還要在廟子上住兩天。佛教的思想越來越滲入劉石匠鐵石心腸,但就是改變不了對小夥子這一家人的不善。

這兒的人從此又開始豐收了,家家的日子也慢慢地比過去好過起來。唯有小夥子家,年年都沒有好收成。一個傻女子,一個已經在上小學的棒小子,把小夥子經濟上折騰得步履維艱。小夥子只有靠農閑編竹篾翻山越嶺到城裏賣幾個錢和女子偷偷的接濟養家糊口,人一天比一天憔悴了。兒子那紅慢慢懂事後,幼小的心靈上埋下了對劉石匠深刻仇恨的種子。

這條大溝西面巍峨的高山給這個山溝溝帶來了福分。省上1986年開始在上面建「微波站」,公路從山腳修上山,經過劉家屋門前直修到山頂後,從山溝溝進城不再需要翻山越嶺了,走公路進城只有三四公裏路程,比過去縮短了三分之二左右。這兒的農民開始拿一半地種糧食,拿一半地種蔬菜到城裏賣,成為了全市唯一一個富裕的小山溝。只有小夥子這一家,越來越窮,越來越破敗,家裏有人病了,治病的錢也沒有。

女人狠下心來不和男人同房,除非他答應給小夥子家供水。男人不吃這套。你不同房,他就到溝下面一個寡婦家鬼混。女人只好把狠下的心又收了回去。

這兒的人多數都開始有了摩托車,用它向城裏運送蔬菜。劉石匠不但買了摩托,還在村民幫助下修了一樓一底6間磚木結構的房子。房子修起後,他專門拿了樓下一間房子作為溝下面村民的「停車場」,村民跟劉家的關系更好了,民主選舉組長,溝下的人聯合其他幾個溝的村民,把劉石匠推到了組長位置上。劉石匠現在不只在鄉親門面前說話算數,就是在鎮上,一些鎮幹部也開始買他的帳了。幹部們下鄉檢查工作,首先就是到他那兒坐。女人對客人很熱情,喜盈盈地忙著燒茶煮飯,還拿出男人想喝也不給的好酒招待。幹部常常誇獎女人既能幹賢淑,又潑辣漂亮,把個劉石匠高興得一邊給幹部遞煙,一邊「哈哈哈」的眼睛笑瞇成了一條縫。女人白皙的鵝蛋形臉上也泛起一道道紅暈,高挑的身子和豐滿的胸口,在這個時候,便像流水般柔媚。劉石匠只有在別人說自己的女人漂亮時,似乎才認為自己的女人確實長得好看,才顯出異常興奮和開心的樣子。

一次,女人趁男人不在家裏,把下鄉來檢查工作的鎮長一行招待好後,帶著鎮長到小夥子家門前,悲戚傷感地把這家人的情況給鎮長講了,請求鎮長幫忙做男人的工作,要不,再這樣拖下去,這家人定會拖死在山溝裏,分手時,女人還給鎮長一行每人送了一點土特產。鎮長被女人的善良感動了,回到鎮上後,通知劉石匠到鎮上去專門給他談這事,話沒談完就到了中午。劉石匠自從當了生產隊長後,包包裏多多少少有幾個提留款可以機動開支,他把鎮長請到鎮上一家高檔的牛肉餐廳裏,邊陪鎮長喝酒吃菜,邊在心裏罵自己的女人。吃罷飯,兩人出門後酒醉醺醺地各走各了,鎮上從此便再沒有人過問這事。

一晃兩家的孩子都大了,劉石匠的兒女於1987年、1988年都上了初中。小夥子因積勞成疾,犯了肺病,他的兒子那紅不得不停學在家務農了。那紅的年齡和劉石匠女子年齡一樣大,此時都是14歲。那紅上山種地時,常常對劉家做些壞事。瞅著沒人時,要麽把劉家的水管子從井裏給拔了,要麽把劉家的水管子給弄斷,要麽在劉家的水管子裏面塞些泥沙。劉石匠現在越來信佛講善,倒是不跟小孩子一般計較。水管子被拔了,他把拔了的一頭放進井裏,然後去另一頭使勁地用嘴吸水,水管裏很快就又有水了;水管子被弄斷了,他找一節粗點的塑膠管,把斷了的兩頭插進去,水管子便連接起來了;泥沙塞在了管子裏,起初把劉石匠難著了,泥沙是很不好弄出來的,後來,他借了桿氣槍插進管子一頭放空槍,泥沙經不住幾槍便被沖散了。那紅的這些伎倆,沒把劉石匠難住。

劉石匠的兒女可是很不服氣那紅的破壞活動,最不服氣的是女子老二,她把那紅恨得牙癢癢的。有時,在樓上望見那壞東西上坡來了,便急忙到山坡上躲起,見著那紅乘著四周沒有人又要動手搞破壞的時候,便沖上前去又喊又打。那紅開始幾次被她嚇跑了,後來,便和她廝打著一團。有一次,那紅一下把她絆倒在地上,全身緊緊地壓著她身子,兩只手,一只手使勁地按住她的嘴不讓她喊出聲,一只手在她身上亂摸,還去撥拉褲子,聽到人聲後才放了她慌忙地逃跑。二女子打不贏他,那紅又向一個小學的同學炫耀說,他把她壓過,壓過!這話傳開後,二女子成了溝裏少年取笑的對象,更恨死這崽子了。

那紅漸漸地變得更壞了,開始做起小偷小摸的勾當來,溝裏人對他的小偷小摸很討厭,沒有人願意搭理他了。他也漸漸開始不和溝裏人說話,性格變得越來越孤僻。在鎮上偷東西被人捉到關過幾天派出所,出來後,雖老老實實務農,但看上去行為舉止更兇野了。溝裏人唬孩子常常是「不學好,二天就是那紅」這樣的話。劉石匠的女人也開始對這不學好的家夥厭惡起來。

1993年劉石匠兒子考上大學這一天,一溝人都上劉家來祝賀。晚上,那紅從墓地拿了個花圈放到劉家墻上,把個劉石匠第二天早上起來見著了氣得暴跳如雷,沖著溝下面破口大罵道:「窮,老子就要讓你窮斷根!壞種,今後婆娘都接不到的壞種!老子要讓你窮斷根!天打雷霹的壞種!斷子絕孫的壞種!……」村民也都替劉家感到異常義憤。

第二年,劉石匠女子考上大學的消息傳來,溝底下的人又紛紛到溝上來祝賀。那紅在坡上種地,「當」的一聲把劉石匠的功德碑攔腰打斷成了兩截,氣得劉石匠舉個火把攆到那家門前大吵大鬧:當老子的再不管教好兒子,他就要點火,把茅草房子給那家燒了。那紅的父親帶著病上到山上,把「功德碑」用水泥黏合好了。

劉石匠的兩個子女讀大學走了這兩三年,那紅壞事更沒有少做過。在劉家包產地上挖個小坑,上面鋪上樹枝撒上土,把劉石匠的腿差點跌斷了,派出所來人把那紅拘留了15天。劉石匠腿好後很不服氣地找派出所的熟人要把那紅關進監獄去,人家收了禮後,只對他說道:「等二回,等二回,二回他再敢這樣,一定判他幾年,這回沒有造成嚴重後果!」劉石匠把這話的前半截——二回他再敢這樣,一定判他幾年拿到溝裏挨家挨戶的說了,但還是怕自己的腿真的再跌二回,好些時間,在地裏耕作時,走起路來也是提心吊膽、小心翼翼的。溝裏的人都說:「那紅那臭小子,簡直該把他弄去勞改!」那紅從此更恨劉石匠了。

「放水吧,放點水吧!」女人一百遍的給男人說。

「不!賤貨!老子不像你那樣的生把賤骨頭,讓村民來笑話老子,你婆娘心頭就安逸了!老子的水,想給哪家用才給哪家用!都是你這個災星給老子招來的禍。娶了你,就沒有安安逸逸過一天舒服的日子!」劉石匠總是這樣罵罵咧咧地說。

女人有時悄悄到溝底看小夥子的病時,便塞一把錢給那紅,要他學好。那紅用陌生的眼光看她一眼,然後把錢退給她,一聲不吭。

審訊材料、各方面調查材料的情況到這裏告一段落。下面是男主人女兒筆記本上1996年相關內容的記載:

8月17日:今天,那個壞種把水井邊菩薩像砸了,村民共怒,攆到他家裏揍了一頓壞種。

人類有文字以來記載的歷史,難道應當記載壞種!對於壞種只應該打,狠狠地打,打死才好!

水是我家的,他吃不到憑什麽搞破壞!毫無道理可言!他是我們家的仇人,殺了好!殺掉才好!

8月18日:今天晚上和哥哥散步,哥哥和我商量動員爸爸給壞種家放水的事,說這才符合善。他要動員我同意,是因為只有我倆兄妹意見一致,爸爸才會聽。他總以大的自居,批評我思想問題不切實際!要我考慮問題時要實際!不能像作家寫文學作品那樣想當然!他還說我正在讀的《呼嘯山莊》是本壞書,中國人根本不應該把它譯出來。全世界唯一應當禁止發行的書就是這本書。我對他發了火!對惡人需要什麽善,我們沒有這個義務!

8月19日:哥哥明確告訴了我,他這次回家就是要解決給壞種家放水這個問題的。這個問題必須解決,媽說過好多次了,不能再拖。我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了,可他就是這樣說的。見我很吃驚,又復述了一遍。我簡直認為他神經出毛病了。上了三年大學,怎麽倒轉變得不敢恨不敢愛,不是我過去的哥哥了!在那紅這樣的邪惡面前,我們怎麽能夠低頭讓步!我生氣地回家了。

8月20日:今天和哥哥討論了邪惡的問題。哥哥反倒流露了一點我們家不放水是邪惡的意思。這是哪兒的話!我轉身又要走,他拉住了我,同意壞種家是完全的邪惡。我們這才一邊散步一邊繼續談。他談起了邪惡存在的問題。說邪惡在很長時間永遠存在,而且每個人身上多少也都隱藏著潛伏著邪惡!邪惡和正義不只有對立還有統一。人類的發展初級階段,不讓邪惡存在與不要正義存在一樣不可能。我懂他話的意思。但我們應該消除邪惡,一天天更多地消除邪惡,他的話不能成為我對邪惡讓步的理由。他說服不了我,最後就用大象和蚊子打仗,蚊子只叮大象眼皮下面,大象只得認輸來說服我正義與邪惡不應該完全排斥。我不同意他的觀點。因為大象和蚊子都不代表什麽正義,什麽邪惡!他又對我說,整個山溝裏面的人就是頭大象,我們的水井就是大象眼皮下面。雖然大象蚊子都不具體代表什麽,但生存狀態和力量對比上,我們與壞種之間的情況與之近似。如果這樣,公理,還有什麽公理、正義可言?我們因懼怕邪惡叮我們眼皮下面,就要違心地把自己的東西給別人。那個壞種,我現在想起他壓在我身上折騰那一刻也感到惡心、作嘔。他現在見了我,臉上似乎都還有一絲勝利了的流氓的笑,我們還主動把自己的東西給他,那麽,還有什麽手段可以去戰勝邪惡呢!人類歷史不是在開倒車,應該由壞種這樣的人來主宰了嗎?興許,壞種再作惡,公安機關就會把他抓了,打死這只蚊子解決問題。我們是人類,不是大象和蚊子!

8月21日:今天哥哥給我講歷史,他的奇怪論調更寬了。不只正義的事情未必能戰勝邪惡的事情,正義對邪惡該作多少讓步就要根據邪惡的危害程度,根據實際情況作多大讓步。而且,文明程度高的,還未必能戰勝文明程度低的。他的論點是宋朝徽、欽二宗被俘的歷史。他很推崇歷史上強大的漢民族,與弱小的、能用武力取勝的少數民族間的「和親」政策。他還說,假如一個罪犯拿著刀比在了你背上要搶劫你很貴重的東西,你周圍的朋友拿著刀對著罪犯要幫你。你最好還是不要反抗地服從他。因為,你是文明的有價值的,你死的價值和沒有價值的罪犯不可同日而語,你被搶了的東西將來還可以創造。「那就讓罪犯們都得逞吧!創造了又被搶劫去吧!」我這樣說,他無言以對。最後他說了句「在其他環境下消滅罪犯……罪犯可以越來越少!」我已被人搶劫了,已經滋長犯罪了,再什麽其他環境下消滅罪犯,又與我何幹!

8月22日:哥哥今天給我講條約,打不贏別人就應該跟別人簽訂投降書。他主要講的是近代中國史。言下之意,清政府簽訂的那些賣國條約都是正確的。他說,侵略是邪惡,反抗侵略是正義,但正義不能戰勝邪惡,就得向它投降,不然,正義就會越來越枯竭,我不同意他的觀點,他就蠻橫地說:那你去糾嘛,既然那些條約不正確,不平等,是在協迫的情況下簽訂的,就應該糾正過來,把那些賠出去的銀兩退賠回來,為什麽明知道歷史有錯不去改變過來!我聽他的話像衣服被人剝掉了一樣難受,用這樣的理由要我同意給壞種家放水,更是荒謬。明年他大學能不能畢業,學校會不會給他這種思想的人發畢業證書,我感到很懷疑。

8月23日:李教授今天和我們兄妹轉路,他剛寫好一個短篇小說,精神很亢奮。他說他躲在山溝裏搞創作,除了家裏以外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真難得有這樣好的條件創作過。他還笑著對我說歐洲的歌德有個追隨他的愛克曼,寫了一本《歌德談話錄》,而他沒有這樣好的運氣,沒有人追隨他。他談起了他的主題是反戰的、反邪惡的小說,感慨人類文明發展到今天很不容易,小說寄託了他對和平發展最美好的願望。李教授雖是哥哥的導師,不是歷史專業的教授,但歷史知識卻很豐富,他把人類社會的發展史,說成是一部戰爭史,一部生產經驗的積累並發現和應用科學的歷史。他列舉了人類歷史上許許多多的戰爭,我能記下來的有遠古時期,亞洲西部的底格裏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南部蘇美爾人間的戰爭,和蘇美爾人與敘利亞草原遷來的遊牧部落長期作戰,西元前18世紀,巴比倫國王漢謨拉比最後統一兩河流域的戰爭;西元前15世紀,古埃及向北侵入地中海東岸地方,向西侵入利比亞,向南侵入努比亞的戰爭;伊朗高原波斯人西元前546年後拓展疆域,領土擴大到東起伊朗高原,西到小亞細亞沿岸廣大地區,並於西元前539年占領巴比倫,西元前525年滅掉埃及的戰爭;西元前5世紀約半個世紀的希波戰爭;馬其頓國王西元前330年滅掉波斯,西元前388年希臘各國屈從於馬其頓的戰爭;西元前1至2世紀,羅馬帝國建立起地跨歐、亞、非三洲的大帝國,地中海只成為羅馬內湖的戰爭;5世紀中期,日爾曼人滅亡西羅馬帝國,法蘭克王國建立起查理曼軍事帝國,查理曼的三個孫子為爭奪帝位混戰,最後三分帝國,就是後來的法蘭西、德意誌、義大利三國雛形的戰爭;829年,日爾曼人中的盎格魯、薩克森等部落征服了不列顛島,形成英吉利王國的戰爭;阿拉伯軍隊經過長期征戰,8世紀中期成為一個地跨亞非歐三洲的大帝國的戰爭;10世紀中期,德意誌國王奧托一世侵入義大利,建立起「神聖羅馬帝國」的戰爭;1337年至1453年英法間的「百年戰爭」;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法為瓜分殖民地相互的戰爭;十七、十八世紀沙俄成為地跨歐亞的大帝國的戰爭;1804年,「法蘭西第一帝國」成立後,與歐洲大陸封建君主和海上英國組織的「反法同盟」,以及法蘭西第一帝國與俄國的戰爭。他還具體談了葡萄牙人發現非洲後非洲的戰爭史,哥倫布發現美洲後美洲的戰爭史以及兩次世界大戰。

談完了世界戰爭,李教授又談起了國內近代的戰爭。外國人與中國人的戰爭他講的有1840年的鴉片戰爭;1856年的第二次鴉片戰爭;1860年英法聯軍進攻天津、北京,火燒圓明園的戰爭;沙俄在第二次鴉片戰爭及其以後幾年的時間裏,使用武力和其他要挾手段,從中國搶走144萬多平方公裏領土的戰爭;1883年底至1885年的中法戰爭;1894年7月至1895年4月的甲午中日戰爭;1900年八國聯軍侵佔天津、北京的戰爭;1937年至1945年的抗日戰爭。近代中國人與中國人的大的戰爭,他講了1851年至1864年的太平天國運動;1899年席捲中國北方的義和團運動;1911年辛亥革命;1924年至1927年的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1927年至1930年,國民黨新軍閥間發生的六七次大混戰。其中,他重點講了「中原大戰」,馮、閻、桂三派軍閥聯合反蔣,雙方在中原地區展開百萬軍隊大廝殺的戰爭;1927年8月到1937年7月的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1945年8月至1949年10月的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

談了世界歷史就是相互廝殺混戰的歷史後,他又具體地談了世界歷史是生產經驗的積累並出現和應用科學的歷史,熱情謳歌了西方國家對近代科學的重大貢獻,猛烈抨擊了世界文學巨著中沒有一部是反映「蒸汽時代」、「電汽時代」科技進步的,也沒有一部世界文學巨著預測到了科學的進步,會成為世界大戰得以發動的前提條件,從而給於人類以嚴重的警示!科學成為了殺人的工具,文學家對此應當承擔一份責任。站在這個角度上評價文學,近代歷史上沒有文學,沒有文學的諾貝爾獎。最後,李教授百感交集地說道:「不容易,不容易,人類的進步和平走到今天不容易!人類文明經過幾千年痛苦,已經具有相當的物質基礎和完整的美的道德意識形態,一般地說,不會再有大的戰爭。今後是人類歷史上全球性經濟混合的新階段了!你輩是生逢其時,好好珍惜,好好珍惜!人類都應當好好珍惜。每一個人,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文明人還是野蠻人都應當好好珍惜!」

「人類文明經過幾千年痛苦,已經具有相當的物質基礎和完整的美的道德意識形態,一般地說,不會再有大的戰爭。今後,是人類歷史上的全球性經濟混合的新階段了!」李教授這話的意思即是說人類的太平盛世終於到來了。那麽,按照李教授近代歷史上沒有文學,沒有文學的諾貝爾獎的邏輯,需不需要再居安思危的考慮一下,將來,人類還會不會有新的、戰爭以外的痛苦和人類艱辛創造出的物質文明的毀滅呢?需要,只要人類存在著邪惡就需要!我頭腦裏忽然產生了這樣的意識。我與哥哥爭論不休的這幾天,我感覺得到,他不只是為了善和母親的囑托才要說服我,他心裏像還裝著其他危險的事才憂心忡忡的。這樣看來,倒是哥哥應當獲諾貝爾獎,諾貝爾「和平獎」。這就很奇怪了!明天,我要向李教授請教一下,邪惡產生的根源和我們人類應當怎樣對付邪惡。

8月24日:今天我請教了李教授昨天我想好的問題,李教授說等兩天再回答我。

8月25日:今天哥哥又試圖說服我給壞種家放水,並強詞奪理地說,水井雖然在我們承包地裏,但水資源不屬於某一個人所有,溝裏任何人都可以無償使用。我反唇相譏道,各國的資源都應當屬於地球上的公民所有,任何國家都可以以這個理由為藉口相互戰爭。你的觀點太超前了,到共產主義社會那會兒才是正確的。

8月26日:今天晚上和李教授散步,他談了他的部分「邪惡」觀,他說邪惡產生的根源還正在思考中。關於怎樣對付邪惡的問題,他要我首先得弄清楚邪惡的本質是什麽?邪惡的本質在現階段,就一個正常社會而言,是弱小的、落後的、行將被社會進步淘汰而又有著破壞潛在力、寄生於社會機體任何部分、隨著機體內部環境變化而變化的細胞組織。它可能產生強烈的破壞作用與地球產生地震、海嘯一樣必然。我們應當學會預測地震從而減輕地震造成的損失,但我們現階段還不能完全預測地震的產生。邪惡的產生也不能完全預測。邪惡的產生與地震一樣依賴於所處位置的環境和條件。施善和懲治可以預防部分邪惡的產生並對付產生了的部分邪惡。沒有對付邪惡萬全的辦法。對付邪惡目前還像醫學不發達時代人們對付腹中的蛔蟲,服毒輕了,治不死它。服毒重了,連自身生命也受到威脅。總之,邪惡產生了難於消除,就像孫悟空鉆進了鐵扇公主肚子裏。孫悟空在這則故事裏其實是邪惡,對鐵扇公主的巴焦扇豪取強奪,最後鐵扇公主只得服了他。這次到農村聽到農村人有這樣的話,膽小的怕膽大的,膽大的怕不要臉的,不要臉的怕不要命的。膽大和不要臉、不要命就是邪惡。農村人還說人不要臉鬼都害怕!危害性最強的是不要命的,人不要命,閻王恐怕也會害怕。人於組織而言,個人的邪惡如同城狐社鼠,要消滅它,得徹底毀壞整個城池。毀壞整個城池,也未必一定能完全消滅它。邪惡又像一窩生在住宅旁的野蜂,它蜇了你一口,你就點火去燒它。可得當心,你燒它的時候,它很可能把你蜇傷或蜇死,它又具有很強的逃跑能力和同歸於盡的能力。事實是,你很難把每只蜂子都燒死,蜂王燒死在裏面了,其他野蜂未必不會逃跑繼續為害,繼續構築新的野蜂窩。如果你一時沒有把握徹底燒毀它的同時不傷害著自己,最好給自己和家人臉上帶個防護套暫時不去燒它。如果住宅附近有幾窩野蜂而且活動十分倡狂,你更有必要這樣做。對付邪惡僅講力量大小的對比是絕對不行的,因為邪惡的力量本來就很小,對當今人類的危害相當於暗殺行為。要緊的是我們得提高警惕,不要麻痹大意而遇刺。你一定要花很大力氣徹底消滅邪惡這個殺手如捉鬼般難。對於鬼蜮既要勇敢的施法術收它,又要給它化些紙錢。人不斷在死,不斷有鬼產生,用高射炮打蚊蟲,既不經濟,湊效又甚微。和邪惡較量切莫逞能。人類對於邪惡而言,採用什麽手段對付它,哪怕在世人面前不得已的做出了失敗或沒有完全勝利的樣子都不丟面子。因為,任何人都可能遇到邪惡帶給的尷尬,這是人類共同的尷尬。不論你採取什麽方法,只要減輕了邪惡侵害的程度就標誌著社會的進步。對付邪惡不一定要很多人動手,像火燒蜂子,大家都沒把握一齊上去就能徹底消滅它並保全好自己,一部分人就得距離遠些,多出些火把,多出些計策,多想些辦法保護站在野蜂窩下面舉火炬的人,隨時提供他所需要的工具和情況,實在很危險,可以動員他暫時停止下來,相安無事。人們必須要有與邪惡戰鬥到底的決心,尤其是對飛到你家門口的野蜂子,必須全力以赴、千方百計打死它,不給它喘息的機會。如果我們中有人對邪惡怕了,邪惡就會暫時寄身在他身上。你有意讓邪惡存在在身上了,你就是邪惡!對付邪惡,人類一要檢討人類自己有沒有產生邪惡的責任。有,要毫不猶豫的給自己吃藥,並向邪惡就責任範圍內的過錯道歉,邪惡有時也是可以接受人類道歉的。「不戰而滅人之兵」,兵法上稱為上之上策,把邪惡轉化為善或不繼續作惡是上之上策。二是當邪惡產生了,要充分考慮,集思廣益邪惡的危害程度,根據危害程度和自己的實際能力作出處理的決策。「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古訓由於受偶然因素幹擾,可能也有敗的情況,人類的智慧必定不是全能的,因而,就在知己知彼的時候,也還要考慮好萬一失敗後的應急措施。三是人類必須同仇敵愾。邪惡不是某個人某個地區的敵人,是全人類全球的敵人,隔岸觀火是人類共同的悲劇,這不是人的做法和思考問題的方式。邪惡對人類任何一部分的危害都影響到人類共同的利益,隔岸觀火是不作為的犯罪和邪惡。既是邪惡,人類就可能因為對付邪惡的態度不同而最終邪惡的相互廝殺起來。四是決不要相信我們人類現階段的能力能戰勝所有邪惡,尤其是隱蔽著的具有集團作案性質的邪惡。我們對自己身上邪惡的疾病都不能完全治好,好些時候我們連病因也還鬧不清楚,怎麽可能消滅形形色色危害我們的、恐怕連為什麽產生我們也還搞不清楚的邪惡呢!邪惡是人類中正義那部分人的仇人,人類中正義那部分人也是邪惡的仇人。邪惡站在他自身角度看問題,往往也認為自己是正義的,對方是邪惡的。復仇是最古老的也是最原始最危險最容易失去理性的舉動。所謂復仇就是你殺掉我,我就要殺掉你,都是以相互徹底毀滅為目的的。人類對邪惡需要一定的大度,這也是日益減少邪惡的方法之一。五是邪惡既是人類共同的敵人,就應當接受人類共同的懲罰。因此,人類應當有對付邪惡專門的共同的組織,步調一致才能事半功倍。打擊邪惡我們人類一定要共同的、像戰爭推動軍事武器進步一樣的加緊研究有效的武器。人類文明程度越高,邪惡對它的破壞作用就越巨大,青黴素問世後,結核病菌這種致人生命危險的疾病就再也不能逞能了。總之,對付邪惡總的原則是有益於人類生存的更加安全。

他談的這些,跟哥哥如出一轍,也不知道哥哥事前是否跟他商量過,合起來在誑我,他的觀點我不能完全接受,紙上談兵還可以,要我聽了他的「高論」,便同意給壞種放水,感情上過不去——理智上也過不去!跟感情和理智過不去的就是自欺欺人和不合理的。對邪惡談虎變色,這就是李教授這兩天考慮的。

8月27日:今天溝裏出了特大新聞,壞種把他的傻姐姐強奸了。我對哥哥說,這下不需要討論給壞種家放水了。哥哥明白我的意思,公安機關肯定要來拘捕壞種了。他沒有說話,臉上有笑意。過去振振有詞的,為什麽今天不說話了?現在看來他過去的那些話其實也帶著邪惡。壞種不威脅我們家,他就覺得沒有仁善的必要了。其實壞種家只是壞種壞,他爹很可憐的,待壞種拘捕了,我再和哥哥動員父親給他家放水。

8月28日:今天父親四處打聽,全溝都沒有一個人向公安機關報案。哥哥懂父親為什麽要四處打聽的心思,要他再等一下。哥哥對我臉也黑起。我懂他的意思,是讓我也不要跑在前面去報案。

8月29日:仍然沒有人報案。管他的,再等幾天,壞種肯定提心吊膽,如熱鍋上的螞蟻,我要再看看這只螞蟻在熱鍋裏受煎熬的樣子,這一定比在監獄裏更難受。他要逃也好,驚弓之鳥的味也讓他嘗嘗,公安機關反正是把他抓得回來的。我們這兒的村民素質太低了,也許是看在他爹情面上,也許是你在等我我在等你,也許是都不願多管閑事才不去報案。

8月30日:父親跟哥哥和我商量報案的事情。母親這幾天很沮喪,壞種的老子必定就這麽一個兒子。母親知道我們在商量什麽,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是哥哥懂事,要父親報案前,先傳點風聲出去,就說溝裏很多人都向公安機關報了案,以便讓母親從其他人口中知道別人先報了案。父親是個沒文化的人,對兒子的話言聽計從。

8月31日:今天溝裏關於壞種的事被報了案傳開了,母親下午從溝下種田上來說給了我們,說好些人都報了案,明天公安機關就要來拘捕壞種了,我們都很高興!母親獨自愀然,後來母親進城了。壞種的老子在城裏住院,興許她是去看他的。明天,父親可以順順當當進城報案了。明晚上的日記,就是壞種被依法拘捕!當我親眼看到消除這個禍害後,後天,將愉愉快快地返回學校去。

傍晚時分,李教授又有閑暇和我們散步了,他回答了我今天下午才思考得較為成熟的邪惡產生的根源問題。認為邪惡產生的根源在於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發展的失調和發展的不平衡。物質世界是相對於精神世界永恆不變的座標。精神世界遠離它達到一定程度便會產生邪惡。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距離越大,邪惡的後果越嚴重。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構成了人類活動的整體世界。精神與物質的失衡便會產生人類整體世界的失衡。這種失衡超過一定程度人類整體世界便會崩潰。物質世界對於精神世界是永遠不變的檢測器,他要求精神世界像車輪繞車軸運轉一樣與之同步協調的前進,以保持人類世界整體上的完整性。精神疾病是一種特殊的可以嚴重破壞人類世界整體上完整性不可忽略的因素。精神世界具有多層面性,強行將不同層面的精神世界揉合,也會產生精神上的沖突和人類世界整體上完整性的破壞。精神沖突的本質在於對物質世界的佔有。財富的不平均佔有對精神的層面分裂和形成有著催化劑作用。諾貝爾獎的全部含義便是人類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協調發展和平衡。

沈默,整理完日記後,我長久的沈默,這本日記無疑是「飛機」失事後兩個「黑匣子」中的一個,可僅憑這些資料,我們還不能斷定這件中毒案中,作案的對象肯定是那個壞種。證據,僅憑這些證據是不夠的,法律不能靠邏輯推理,未經公開審判不得定罪,這個案件的元兇,也許永遠無法從法律上予以結論。

半年過去了,一個星期天,我獨自駕車駛向了「9.11」案件發生的那個山溝。我的兇悍的警犬陪著我。沈沈的車輪在雨後的陰天沒有在公路上揚起一絲灰塵。我把車停在山溝上那戶人家的公路邊上,帶著我的警犬靜悄悄地向「9.11」墓地走去。墓地在劉家過去大片狹長的包產地上,一家人一座的11座大的墳墓一字形排開在這兒,這些墳墓裏應該有40口死人的骨灰盒,教授的屍體是被運回省城了的。那紅的墓遠遠地單獨地僻在山角一邊。每座墳墓的頭都沖著山溝。從這裏向下望去,溝下冷清的屋簷籬舍一目了然。東頭第一座墓是姑娘家的,我站在面前一陣發楞。這裏面的一家三口人仿佛都活生生的在我面前,每個人生前的影子都在我眼前活動。這些活動的影子給我的感覺是與大自然的極不和諧。這種不和諧的情緒驅使我疾步走過了11座孤寂的墳墓。山風掀動墳上的野草,整個墓地像醉汗行夜路一樣東偏西倒,我開始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怖。來到僻在遠處一角的壞種矮小的墓前,一尊雙手反捆低頭跪著的石像呈現在眼前。風雨之後,石像石質顆粒和淺黃的顏色格外清楚鮮明。警犬朝它嗅了一下,然後繞著墳墓靜靜地走了一圈,沒有表現出有異常情況被發現的神情。這個壞種不應該有這尊像,警犬嗅不出它來,我看著他卻分明是個沒有低頭的被捆綁著的活物。望望山下空寂無聲的門籬和正偏偏起舞的墳群,我開始神經衰弱的擔心起自己今後的命運就像現在見到的這樣。我們的命運難道生來就得由壞種註定嗎?教授不能倖免於難,他偕同他對邪惡的理解一起葬送在了這兒,我們,今後誰人說得清楚一定能倖免!極端的恐懼和憤怒使我對著壞種的石像狠狠地踢了一腳,我的警犬猛地一下沖向石像汪汪的狂吼。巨烈的腳痛使我頭腦鎮靜了一點後,我和我相依為伴的朋友,這兒唯一的我以外的生命——警犬,向那幾座墳墓的後面走去,正走著,那家夥忽地一下躥向了崖邊的水井旁汪汪直叫,見我跟了上去,一邊對著水井叫,一邊把頭沖向我。我知道它的叫聲是在告訴我井裏的水有毒。既然沒有人來淘過井,就說明曾經對這兒的人起過重要作用、具有生死攸關意義的水資源,現在已經毫無意義了。我在井邊站了一下,狗和我的影子都浸沒在了無聲無息滿滿的一井水中。在井的旁邊我看見了案件材料中所記載的菩薩像,一米見高,尚未完全修復好。菩薩手拿濺著露水的菩提枝,雨後那枝上還有些水珠。劉石匠的功德碑在菩薩一邊毫無生氣地立著,這些便是溝裏人活著時的最高精神,這樣的精神怎麽能避免「原子彈」——摧毀這裏全部人生命的毒水呢?做人太難,死去卻是不明不白一瞬間的事。文明,當我們還沒有對它的意義完全掌握的時候,當我們還需要對它的意義進一步探索理解的時候;邪惡,當我們還沒有全面的專門的系統的討論它產生的根源和如何對付它,甚至還沒有引起足夠重視的時候,這兒已留下了警示我們必須抓緊討論的屍骸。離開水井順著小路往上走,有一小片桃樹林。以前溝底的村民為了賺城裏人的錢,在春暖花開的季節,在這兒搭棚賣茶,以供來這兒消閑賞景的人解渴歇腳,是個「農家樂園」。幾年前和朋友休閑來過這裏,那上面歪歪斜斜、色彩斑駁的竹棚裏現在還回響著當年一串串標誌著我們文明境界的笑聲。那時山上是春光明媚,現在卻是陰風颼飗!

「假如一個是你不愛她而她愛你的妻子,一個是你愛她而她不愛你的情人,滾到距離你同樣遠同樣深的水裏快淹死了,你先救哪一個?」一個同學向大家提出了問題,沒有哪個同學回答得上來。究竟應該先救哪個,那時大家都搞不清楚,想來現在大家未必也都搞清楚了吧!那個老同學,你為什麽要提出這樣「邪惡的」問題呢!而我們這些人,又為什麽連這樣簡單的問題也回答不上來呢,還都是大學法律專業本科畢業的知識分子。沈默一陣後大家便笑,提問題的同學也笑。一個同學最後說這個問題純粹是瞎扯,兩個情敵根本不可能聚在一起。

「人類資源浪費最大的是什麽?」又一個同學提出了問題,沒有哪個同學的回答得到他認可,最後,他公佈的標準答案是人身體裏的精子。精子無窮多,對人類意義又最大,是文明的根本延速,生娃娃卻只要一個。一個同學說這個問題應該去考科學家,把他們考醒。另一個同學說,科學家除非是瘋子才需要誰來考清醒,明知道用一生精力去研究也研究不出意義來的問題會去對它關心。還有一個同學說多餘的精子本身沒有用,所以科學家才不去研究。提問題的同學說道,沒有研究怎麽會知道多餘的精子本身沒用。接下去一個同學說道,都怪我們人類智商太低,在世界面前太無能,認識世界的能力太有限。說完後,那個同學推了一把坐在一旁的一個女同學,大吼了一聲:「嘿,楞著幹啥!多了的精子怎麽用?這個問題是考你們女人的!」同學們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待笑過後,那個女同學不慌不忙地說道,卵子怎樣用精子就怎樣用。同學們個個又笑得前仰後合。之後,那個女同學站起來又補充了幾句:回去問問貴夫人吧,看她不給你兩耳光子才怪!杞人,她怎麽會嫁給你這麽個愚笨的杞人!你們這些人,都是杞人!

我的同學津津有味爭論的問題在當時於我是覺得太無聊。第一個問題遇著再說。不救妻子誰給我帶孩子?救了情人,他依然不愛我怎麽辦?越考慮興許越易出錯。不考慮抓著哪個就救哪個興許正確。第二個問題千百年來人類已損失了那麽多資源,不照樣好好的嗎?提問題的人是傻子,回答問題的是癲子。還是那個女同學說得好,都是些杞人。但現在想起來這兩個玩笑裏,卻忽隱忽現地包含著一些一下還說不清楚的、人應該如何對待情感和科學的問題,可是在當時我卻覺得繼續和他們在一起沒有意義,便離開他們獨自賞景去了。在同學們野炊做好之前,已經有了幾段精彩的文字記載在筆記本上了。同學說我才是這次休閑的唯一收獲者。在美的愉悅的氣氛中,我聲情並茂地把幾段文字念給了他們。他們每個人的心都融入我的世界了,並且說只要有繆斯領著,世界在我們面前就永遠是詩,永遠是美好的詩!

「花,你要憐惜它短暫,它就要進入你的視網膜。纏你的眼,纏你的心,纏你去憐它,讓你產生出憐香惜玉的愁情來!

花謝了,葉又蓬勃地生長出來了,果實不幾天也就躍躍欲試地綻上了枝頭。果實成熟了,被人摘走了,葉兒也被天風帶走了,剩下的光溜溜像進行了一場大的生育的枝,輕松地安眠了!

花如女人初戀的羞赧,葉有如女人羞赧後的初夜,果實是支撐女人漸漸挺起的肚子,枝乃月子中動雅優美的女人。一年四季,何時沒景,何時無情呢!只惜那花,只懂賞花,只春景出遊,是最低層次的人類,是剛接受完啟蒙教育的人類……」

我站在山頭上回味往事,往日的快樂,往日的美好,往日的情感富如湧泉。望著山下,山下恐怖的墳,恐怖的失去了主人的房舍。我斷定,房子裏面,那兒曾經也充滿著許多人的快樂。人類文明層次不同,但都有與生活內容相對稱相適應的快樂。如今安在乎?我簡直希望溝下有一聲喝牛的人聲響起,或者「哞」的一聲牛叫,那喝牛的聲音和牛叫的聲音沒有音樂感,沒有韻樂感,也比我的文字優美,也比我那時青春得意頌詩的心情美好,也比我一切美好的回憶美好!

我和我的狗下山來到公路上,恐懼感並沒有因美好的回憶而稍為消失,相反越來越嚴重。陰沈沈的天把山谷籠罩在懷裏,四周樹陰把陣陣冷風托起,我還要到溝底去,我拉響了警報,整個山谷頓時籠罩在了一片警笛的汪洋聲中。這兒已經沒有了人,已經沒有了邪惡,警笛聲在這兒已經失去了意義,邪惡和正義在這兒都已經失去了意義,警笛聲只能為我在一個沒有人的世界裏活動壯膽。我下意識地從皮套裏取出手槍,在沒有人的世界比有人的世界更可怕。我和我的狗找著路小心地往溝下走。道路被野草掩蓋得已看不清了,有的地方野草已經齊腰深。溝底的房子狹長的錯落無序的孤零零的排著。墻壁在風雨之後像魔鬼拿著刷子刷洗過,白晃晃的亮。每座房子都孤零零地坐落著,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它們間的距離拉得近點。房子裏光線慘淡,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可感覺上,那裏面總像有人忽地一下要向我躥來。站在溝底這些房子之間,好像已經不是我在看它們——那一間間孤零零的房子,而是它們伶牙俐齒地在看著我。前面、後面、左面、右面,都像有異常的響動聲輕輕傳來。枯死的黑黑的稻穀覆蓋在田裏像死人的裹屍布,偶爾會上下翻動幾下,也許是它在風中發出的聲音在作怪。在一個四合院裏我看到了一些清晰的腳印,幾間房子的門上明顯地有撬鎖後留下的痕跡。警犬猛地一叫順著腳印追了去,我一個哨子把它喚了回來。我已經好像處在墓穴之中,不得不趕緊喚回我的警犬。在壞種家土墻房子的一角有一張蛛網,一頭大蜘蛛什麽也不畏懼地垂在網的中間。狗乘著我凝視蜘蛛的工夫,不知怎麽悄悄地又跑開了,並不知從哪兒銜來了一卷10元的鈔票,然後,它像完成任務了似的要朝溝上面走。我對著蜘蛛放了一槍後,拉著套在警犬脖子上的繩子跟著它朝溝上走,仰頭望見了西邊山頂上高高聳立的微波塔,那塔上面圓形的天線像堂吉訶德舉著長矛刺去時緩緩轉動的風車。衛星轉播電視代替微波傳送信號轉播電視後,那塔已經很少使用了,可上面還有工作人員守著。鐵塔高聳在那兒據說主要作用是為了備戰。今後萬一出現了戰爭,在衛星傳播信號中斷後,微波傳送信號還用得上。80年代中期就有預報,「某國」軍事地圖上,已把這個負責三分之一省域微波傳送信號的塔子標誌在上面了,那塔的下面還有一套戰時上面被摧毀後,下面仍然可以正常工作的設施。

邪惡,永別了!人類的恐怖和災難,永別了!這兒的,也是人類共同的永遠的「9.11」現場,我不會再到你這兒來瑟瑟發抖了,帶著這樣的心情,我和我的警犬上了車。今天,我為什麽要到這兒來?無聊?悼祭亡靈?體驗生活或是出於好奇?說不清楚,也許兼而有之,但我今後肯定再沒有心思去把我和同學們到這兒休閑時以及在那以後賞景記錄下來的心情綴成一篇優美的散文發表了。它們和我所見到的恐怖場面差距是這樣的大,綴起來又有什麽用呢!我擔心我會得恐怖癥,這裏給我的恐怖印象太深了。我開車正要走,前方忽然一片陽光撕破雲靄投向了遠處的山巒。雲縫裂口越來越大,陽光越來越明亮,正快速地朝我們這兒推來。「不走了!」我對我的警犬說,「我要在這兒等待陽光,調整心態,我不能膽顫心驚地就這樣走!」警犬像聽明白了我的話。我們下車來,都興奮地望著漸漸移來催趕著烏雲的陽光。這時,我的警犬忽地一下掙脫了我的手,朝溝下飛也似地沖去了。我再沒有吹響讓它回來的哨子,關了警笛,靜靜地等待陽光,也靜靜地等待著我的狗從溝下面給我傳送上信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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