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 年／于家榮

于家榮

天氣愈來愈冷了，空中時不時紛紛揚揚飄灑著輕盈的雪花。每天忙忙碌碌的，終於到了過年的時候了，也終於可以松一口氣，舒展一下心情和筋骨，回家陪父母過年、陪父母嘮嗑，也能陪父親喝一通東北家鄉自產的老酒了。孫亞飛望著濛濛的天空就這麼想著。

應該給父親帶回點什麼，孫亞飛知道父親喜歡喝酒，雖然酒量不大，但是每天必喝。母親說他年事已高，酒不是什麼好東西，遂限定他每天只喝一頓，每頓只喝一杯。父親雖拗不過母親，但又想喝，便常常以總總藉口儘量多喝一點兒。其實父親每餐正常要喝一杯半的樣子。有時多喝一點兒被母親看到，就免不了要說上幾句：“你啥歲數啥體格？怎麼能跟年輕人比？”父親便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淡淡地笑笑、收了酒杯。

平時只有家裏來了客人或者過年時晚輩來看望父親，父親才可以暢快地喝，母親也不會嘮叨什麼。其實，孫亞飛真正陪父親喝酒的次數屈指可數，尤其是出國後，這種機會幾乎就沒有了。每年他都會向父親許諾：“今年過年，我一定陪您喝酒！”

眼看就臨近大年三十了，孫亞飛就想這次回家後別的活動儘量少參與，一定坐下來穩穩當當陪父親喝喝酒。

歸心似箭，買了飛機票，說走就走……

父親真老了。聽說兒子孫亞飛要回來，白髮蒼蒼的他一大早起來，硬是擠上那輛最早的公共車，趕到火車站來接兒子。一出站口，孫亞飛遠遠地看到了擠在人群中、伸著脖子現出焦急神態的父親。孫亞飛快步穿過密密匝匝的人群，走到他身邊，望著像枯老的樹樁一樣的父親，鼻子一酸，輕輕地說：“爸，我回來了。”父親定定地看著他，顯得十分生疏地繼續四周張望，悶悶地說：“兒子，就你一個人回來？”“嗯。”他突然明白父親在找什麼了。父親年年期盼兒子帶他的另一半回來，可是又讓老人家失望了。父親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下雪了，過年了。”

雪花三三兩兩地下，漫不經心的樣子。風雖然冷，卻是淺淺的。母親雖然年事已高，但做事卻十分麻利，端上已經準備好的幾樣菜，在居室的方廳裏，孫亞飛陪父親慢慢喝著東北家鄉特產老酒，溫馨、幸福、愜意、滿足感油然而生……

記得有一年除夕夜，那時孫亞飛剛剛學會喝酒，陪父親好好地喝了一回，他們倆沒有多餘的話，只是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酒。陪父親喝酒，感覺真好！

沒有陽光，只有雪花，不時從樓下傳來清脆的鞭炮聲。這時，父親突然抬頭，怔怔地望著他，說：“你出國也有四五年了吧？”“沒有。還不到三年。”“你答應過，過年的時候就回來陪我喝酒。”“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答應過，過年的時候把媳婦也帶回來。”孫亞飛一時語塞。父親說：“你答應過，無論出國，無論走到哪里，你都會想辦法經常回來看我。”孫亞飛喉嚨猛地一哽，叫了一聲“爸……”這時，他聽到身後有輕微的抽啜，扭頭，竟是靠在門檻邊的母親。

是呀，轉眼之間孫亞飛出國已經快三年了，父母的希望是理所當然的，但惦記也是不言而喻的。記得他出國頭一年的除夕夜，半夜時分，好像滿世界都在鞭炮齊鳴，在人們辭舊迎新互相拜年的時候，孫亞飛給家裏打來電話，除了給父母拜年的祝賀聲，還有隱隱約約的哽咽聲，母親聽了心裏很難受，頓時淚如雨下，顫抖著聲音問：“孩子，你好嗎？”“好。”孫亞飛答。“過年了，吃上餃子了嗎？”“吃了。我們幾個華人在一起包的，可是……沒有家裏包的好吃，我想吃您包的餃子……”

母親“……”

母親見孫亞飛在看她，就走過來，說：“亞飛，我看你父親沒幾年活頭了，天天叨念著你，天天叨咕著要跟你喝酒。母親又說：“他還天天擔心你出事。說你到了那麼遠的地方去，莫說親戚，連個朋友都沒有。這世道又很亂，外國的局勢又不穩定，萬一你跟別人打架了，連個幫手都找不到，還不是眼睜睜地讓人欺負？”

父親沖母親瞪了一眼，又轉向兒子孫亞飛說：“你媽也是一樣？平時天天守著電視，逮著沒頭沒尾的韓劇沒黑沒白地看個沒完。可是昨天聽說兒子你要到家，一晚上都沒睡著覺，還要跟我去火車站接你呢。”

孫亞飛笑笑。

父親給兒子孫亞飛的杯子裏加了酒。問：“你們那地方，也過年麼？”孫亞飛說：“不過，洋人只過耶誕節。”父親說：“那是個什麼破地方，年都不過。你還到那裏去幹什麼？國內不是好好的嗎？”兒子無言以對。父親忽然輕柔地說：“你看你，都有一些白頭發了，是不是在那裏挺遭罪，挺受委屈？”兒子搖搖頭。父親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有事也不會告訴我，你在那裏好壞我不管，可我已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你告訴我，你什麼時候讓我看到孫子？”

父親老了，真的老了，孫亞飛不忍再給他一個空洞的許諾。可是，今天除了陪他老人家喝酒，他還能說什麼、做什麼呢？“喝吧，爸。我知道你酒量好，從來喝不醉，過年了，我想好好陪你喝一回……”

突然電話鈴響，孫亞飛猛然醒來。睜開眼睛一看，窗外已是陽光燦爛，天穹高處一架銀灰色的飛機在緩緩地蠕動。孫亞飛方知剛才是一場溫馨之夢，自己此時仍是在異國他鄉。

一行眼淚順著孫亞飛的臉上緩緩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