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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30 | 台灣好報

秋風引(外一篇)/蔡曉舟

秋風引(外一篇)/蔡曉舟

蔡曉舟

季節,按部就班地入座北風盛宴,一場由木葉擔綱的告別演唱會即將開始。

此刻的落葉,一部分遵循古訓,回歸肥泥。一部分順流而下,搖身變為舟楫。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長江就是長江,她記下了木葉的生平籍貫和風中謳歌的事蹟,記下了清貧淡薄的紋理和夢想放飛的心路歷程。多情的長江,還為每一片眷顧她的葉子接風、洗塵,給予落葉放下後應有的尊嚴。

秋天的歷史猶如一本千年古籍,打開它,裏面除了光陰的正解和野史,還有時光鐫刻時飛濺的蘆花葦絮。

秋天,多像一條彎彎繞繞的小路,從春天的遠方迤邐而來,路邊白草、紅葉、黃花的快意恩仇,應是它的風景。

秋天,如一個情感複雜的思想者。他托腮坐在時光的礁石上,回首著一件件心旌搖盪的往事。

正忙於季度總結的秋天,仿若一把打開歲月後花園的鑰匙,那把鎖著春夏秋冬的魚紋銅鎖,鎖住了秀色可餐的美色卻鎖不住白駒過隙的節奏。一棵騎牆的爬山虎,開始前出為一支明年的紅杏,論證出牆的最佳位置。

寫秋天的應景之作不少,迎來送往的詞曲歌賦,曾像金黃的銀杏葉鋪滿一地。但寫得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徹底,像紅葉於流水一樣執著的似乎不多。然劉禹錫的《秋風引》中“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引起了我的深情遐思。腦海的螢幕上,貼著中唐標籤的秋風,像一片片白帆駛過,南之飛雁一群又一群。這時,我仿佛隔空瞅見千年前的詩人,仍在灞水的灞陵亭上,隔空運筆,引領秋風。莫非,剛從我頭頂上掠過的那只孤鷺,就是詩人意猶未盡而揮舞空中的神來之筆耳。這些從唐朝詩國上空刮來的秋風,哪像是肅殺黃葉的風刀,分明就是為思鄉遊子代言的歸鴻。

秋天,沒有肅殺,就沒有歲月的敬畏。秋天,若沒有肅殺,便沒有生命的蝶變、重生。其實,所謂的肅殺也最多是秋天田畈上的一場革命,一群佇立於曠野的稻草人,應該就是這場季節與季節對峙的見證者。面對款步而來的肅肅之秋,風華絕代的梵高,也不過在塗了骨膠的亞麻畫布上,多勾了一些低頭沉思的向日葵,以便過冬時節,用火黃的顏料點燃而咂酒取暖。

如此,肅殺一詞,是古意的文人,強加給秋風的一種極端措辭。既然歸於極端,就不能籠統地一說到秋,就是林語堂形容的那種:暄氣初消,月正圓、蟹正肥、桂花如何皎潔和馥鬱之類。而一唱到秋處露秋寒霜降,就總認為“秋天的況味,無非就是葉子先從色變開始,至嫩黃過焦色再到深褐之分,從而證明秋天就是衰落、不堪歲月重負,就是一個步履蒼涼的季節”。這些,僅為性情中的一隅之說。

喜歡名人名篇否?鬱達夫在他的《故都的秋》中是這樣寫的:“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和姿態總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但也只點到“人靜小庭風露冷”的仲秋。

實際上,秋天的整個色譜,何止國畫顏料中的十二色。秋天,有時堪比一只雜色小花貓,那些漸變來漸變去的灰調之間,總有突兀而出的一些橘紅色塊,這些色塊,有時被落霞橫渡的晚雲聘為代言,有時被刻在代表歲月易逝的落葉上。

當年,林語堂面對無限秋韻,手拿煙斗獨坐於秋色黃昏,口中反復吟誦著鄧肯的佳句:“世人只會吟詠春天和戀愛,真無道理。須知秋天的景色,華麗中恢奇,而秋天的快樂色更有萬倍的雄壯、驚奇、瑰麗”。這,應該才是乖乖隆地個咚的深秋。你看,只有淋塗了深秋冷雨、浸染過霜色的樹葉,才會如此豔麗奪目。

這個時節,南方的小城,抑或有了絲絲縷縷的寒意,而草木過霜的塞北,早已下過了第一場雪。作為四季分明的長江流域季風區,空中依然飄來詩人的響指聲:“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

藍關月冷猿啼木,秦嶺風高雁貼天

一束穿過秦嶺北麓冷簷的勁風,又一次拾起它的霜雪棱角。這次,竟然不知疲倦地吹高了頭頂上的浮雲,吹厚了身上衣裳,還吹來了紅泥小火爐邊,和你把酒共飲的場景。

◆聞香說桂
打開落滿桂香的窗戶,如同開啟秋水漲池的閘門。

被晨露浸潤的幽香,本是大地賦予生命的無色誘惑和植物厚積薄發的清淺釋放。蘊含月色的輕風、仿若一支信馬由韁的畫筆,蘸了些許遠方的輕黛、蘸了點兒天上尚沒啟程的雲彩。就這樣,一個地方不大但芬芳馥鬱的庭院,不一會兒就被這個丹青高手渲染成為朝霧飄飄、詩意朦朧的人間秘境。

這個季節,理應屬於傲立風中的金桂、銀桂、丹桂們,她們從寒冬開始就藏香於葉、藏花於枝、藏氣於根,以金秋驕子的風範把一畝三分地的精華招致麾下,蓄勢而為。

與小河為鄰的田園疏煙中,三兩只課蜜的黃蜂,竟然比我起得還早,它們依仗自己棲身枝丫、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早早地把立體的複眼對焦在幾朵羞澀的花蕊上。這棵高度隱忍的桂花樹,任憑黃蜂不停地走馬觀花,挑肥揀瘦;任憑一根根抽吸精華的針管注入拔出而不急不躁。一只生性圓滑的瓢蟲,一個猛子紮進一朵花瓣的波濤,連脊背上的一攤墨點也慢慢沉浸下去,僅露出一對觸角的天線,保持著應有的謹慎和對同伴的呼喚。

梧桐能引鳳,引過延頸而鳴,引過舒冀而舞。那朝於斯、夕於斯的桂樹能招引什麼呢?蜘蛛牽補、蜻蜓振翅、燕鳩張膀?這些都是自然中的舉手之勞、庸常之舉。碧嶺滴翠、鳶飛魚躍、心境澄明?又顯不具體。這時,幾句宋詞為我站出來解圍突破、暢然思緒還帶著樹影斑駁的味道:“禹門已准秘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鵬北海,鳳朝陽,又攜書劍路茫茫。明年此日青雲去,卻笑人間舉子忙。”詩人辛棄疾把蟾宮折桂,隱喻為狀元及第和事業登魁,不僅讓桂子香飄月殿,還讓天香在雲外飄飛。

家宅門前,曾植過一金一銀、一左一右兩棵桂樹。剛開始,還是三尺獨杆,後來便急不可耐地開枝散葉,直至蓬徑發展到各有小天井那麼大。春天,萌發的第一批新葉為酒紅色,如同一簇簇迎風而舞的火苗。仿佛,她們面對的塵世是一篇俗不可耐的闕文,於是,恨不得將自己的風雲之志吐於行間,把自己的經綸珠玉植於字裏。然而,經過了春風的反復磨洗之後,才認為大俗即大雅,在水墨蒼潤中,任性狂狷才是本色。從此,謙卑地隱於墨綠之市,借日月之刀、風雨之劍,不斷自我修剪、自然成形。

某日,家父怕日漸茂密的樹蔭妨礙鄰家,考慮再三,不得不以低價賤賣了右側一棵。三年後危房返建,又怕被施工機械傷及,我遂忍痛以一個吉利的價格讓左側那棵再擇芳鄰。那天早晨,一位專事販賣樹木的中年男人,翹著蘭花指,手拿一根長長的紅綢帶,看了看比華蓋還大的樹冠,不由分說,先把幾根鬧情緒的桂枝綁了起來,接著再把整裸桂花樹,連枝帶葉圈攏紮緊。細嫩的樹枝被他紮得徹骨般疼痛,只差“哎喲”一聲叫出來。紮畢,中年男人找來一把掃帚,躬下身,照著順時針的方向,踩著輕柔得像鼓點一般的腳步,扭腰揮掃。

也許,販樹的人因當初草率入行、技藝不專,枉送過不少樹命,所以,才會如此敬畏和懼怕。不一會兒,不知是掃帚的功夫,還是心誠則靈,一番操作之下:飛舞的落英、潮濕的腐葉、忒多的土疙瘩、硬茬兒,都隨了他的念念有詞和古怪手勢,爭先恐後地向前聚合、匯攏,等候一只畚箕的發配。掃畢併發配完,樹根周圍基然出現一個褐黑色、乾淨的圓形表土。接下來,他們就在這塊區域小心翼翼地執鍬開挖。就這樣,才一個時辰,一棵高大偉岸的桂花樹,頗像一個即將遠走他鄉的兄弟,被簇擁著送上路邊的卡車。終於,久年庇蔭的綠意被裹挾而去,只剩下一縷虛無的塵煙。此刻,直覺臉上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溪流在奔湧,一抹,竟是兩行清淚。

曹雪芹以花為墨,書寫過悲憫章節;屈原借白芷、秋蘭、蕙草、菱葉傳遞自己的主張;李白的一句“雲想衣裳花想容”,將雲與人交映、牡丹與楊妃相融的詩歌藝術做到精妙。但自古只有掛榜山下的吳剛,乘上了通往月宮的雲梯,以月亮上的鎮宮之寶桂花救母,從而把桂花與人的故事演繹到另一個高度。

傳說歸傳說,神話歸神話。現在,從舊屋脫胎而來的新房終於落成,但沒有桂子相伴的生活,實在無法忍受。我遂托人花了不菲的價鈿,請回了兩株形態小了一號的桂花樹。當然,也雇用了植樹專用車,繞過一條條彎彎曲曲的鄉間田埂、跨過一壟壟阡陌溝坎,避開密如蛛網的強弱電線、才算落地生根。但總覺得此香不如原來的那裸沁人心脾。昔日,開門見樹,桂花老樹以含情的搖曳問候,我還以脈脈的眼神傳達依戀。習慣了這種欣然,一種丟失的落寞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有哲人說過:享受,是有定額的。該喝喝,該吃吃,該多少就多少,只是不能超過額定。但清可絕塵、香濃遠溢的桂花,讓你在天風繞月之時,天天享受她的芬芳和英姿,她曾說過有定額嗎?子曰:”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桂樹,迎風而立,四季常綠,人們盡可在她超凡脫俗的禪韻裏,流連忘返、相融傾訴,互為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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