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那道疤痕/徐成文
徐成文
那個流火的七月,在擠掉了眾多競爭者後,我拿到了夢寐以求的師範錄取通知書。喜悅地高擎著那張蓋有鮮紅公章的紙張,鄉村的小道,被我的腳步火速地丈量。目光所及,滿眼都是鄉鄰的微笑。“徐老么——恭喜哦,兩個兒子都跳出農門了!”村民們的道賀,於父親來說,絕不亞於莊稼地的糧食多收了三五鬥。
那時交通不便。每天,家鄉通往城裏的客車僅有一趟。父親怕錯過入學報到,決定提前一天前往學校。天還沒露出魚肚白,我和父親依著火把的照耀,在崎嶇的山路緩慢而行。父親扛著木匠新打制的木箱——裏面塞滿了我的各種日常必需用品;我則提著網兜——其間散著一些衣褲及幾本與學習關係不大的小說。到了街上,父親敲開一家店鋪,他以買一盒低劣的香煙為緣由,向店老闆打聽客車情況。
客車如我家那條在田間耕耘了十多年的老水牛,喘著粗氣到達了城裏的汽車站。
“XXXX學校接待處”的紙牌吸引著我們前去。得知我是新生,負責接待的同學把我和父親以及攜帶的行李一一送上寬大的貨車車廂。把行李放於車廂最前端,我們坐在木箱上,等待貨車的啟動。父親的目光,疾速地掃視我們的行李,他生怕剛才人多擁擠,行李會落下。木箱在,我手裏的網兜在——父親放心了,他的目光開始打量著這個偌大的城市,有些新鮮,有些陌生。
學校其實在郊區,遠離了城裏的喧囂,於讀書倒是一方聖地。貨車在城鄉間穿越了近半個小時,我們還沒有到學校。原本安寧的車廂,陡然有些躁動,抱怨聲開始蔓延,如鐵鍋裏滾燙的白開水。“你是來讀書的,要安安心心,別無事往城裏跑!”父親叮囑我。
前面在修路,路面凹凸不平,貨車來了個大顛簸,我的手不自覺地鬆開網兜——我的一本書掉到了公路上。“我看見你的書掉了!”父親眼尖,我默默點頭。父親迅猛地直起身子,用力地敲打著駕駛室的頂棚——他想讓師傅停車,撿拾起那本書。或許敲擊聲太小,亦或師傅聽力不佳,貨車碾過那段坑窪,加速朝學校奔去。父親只得高呼“停一下——停一下——”,縱使父親喊破了喉嚨,貨車依然沒有停止的跡象。“算了吧,一本書,不關緊要的。”我阻止父親。那是一本好友送給我的畢業禮物——一本與青春愛情有關的小說。“讀書人,怎麼能隨意落下書呢!”父親駁得我緘默無言。
“你守好行李在學校等我,我下車去撿書!”父親見貨車即將爬行一段陡坡,車速定會緩慢,決定下車撿書。我再三勸說父親,安全要緊,一本書不值得這般做。父親沒有功夫與我辯駁,他見縫插腳,移步到貨車的尾部,趁著貨車換擋,跳到了公路上。雖然車速減緩,但因為慣性原理,父親依然摔了趔趄。貨車“吱嘎”一聲,停止了。滿臉絡腮鬍鬚的司機跳下車,罵爹罵娘地給父親一頓教訓後,讓父親快速上車。
父親把那本書遞給我——嶄新的封面沾染著斑斑血跡。原來,父親在剛才下車時,右手背被車欄上的一顆螺絲刮了一條口子。父親左手使勁地攥緊右手背,抑制更多的鮮血浸出。我提議叫師傅停車,找個最近的診所包紮一下。父親阻止,他說不能為了自己的小傷口,耽誤同學們到校。我立馬從網兜裏掏出粗糙的衛生紙,快速地擦拭父親手背上的鮮血。
學校到了,我建議他到學校醫務室去處理一下傷口,我一人守著行李,但他卻一意孤行,總說自己的傷口並無大礙。
我去報到註冊,父親到寢室為我鋪床。時間緊迫,父親把我安頓好,就坐上那輛返回城裏接新生的貨車,再坐客車返回家裏。臨走時,我再次勸說父親回家後不要忙著幹活,先找個醫生好好弄些藥,等傷口痊癒後再幹農活也不遲。父親應了一聲,他瘦弱的身軀很快模糊了我的視野。
國慶日我依然選擇回家。到家時分,母親正圍繞豬圈為豬餵食。“爸爸呢,他的傷口好了嗎?”“唉,好端端的一只手,現在留著一道疤痕。”母親說,父親怕田裏的稻穀下雨無法收割,不願意去診所拿藥,沒有處理傷口導致感染,腐爛了十多天才慢慢癒合。“回來了,學校還習慣吧。”父親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臉的喜氣。我沒有回答,立即抓過父親的右手,一探究竟——一條肉蟲,凸現在父親的右手背上。父親原本粗糙的手背,越發難看了。我不爭氣的淚水浸滿眼眶,父親卻拍拍我的肩膀——咱農民沒那麼嬌氣,一道疤痕,一個標記,父親樂呵呵,我卻苦悶悶。
日子越過千山萬水,我畢業教書結婚為父。而今,那道疤痕跟隨父親離世多年,唯有那本叫著《窗外》的小說,悠閒地躺在我的書屋。
我想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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