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也敢稱觀音／夏俊山

夏俊山

《西遊記》中，有一隻金鼻白毛老鼠，在靈山偷吃了如來的香花寶燭,改名叫作半截觀音,下界為妖後又叫作地湧夫人。觀音菩薩，救苦救難。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一隻老鼠，儘管長得有些特別：鼻子是黃的，毛色是白的，但是，這並沒有什麼了不起。須知，小白鼠基本上都是用於做實驗的，結局大多不妙。

一隻黃鼻子的白老鼠，怎麼就敢自稱“半截觀音”？

◆半截觀音的來頭
一個人的膽子往往跟來頭有關。我是中央紀委派來的，就不會怕你這個小村長。神仙世界大概也是如此，我雖然出生草根，低賤到是一隻老鼠，但是，我來頭很大，又有其他資本，我就敢稱“半截觀音”。

《西遊記》中，金鼻白毛老鼠精出場時間最長，描寫最多的妖怪，唐僧初次見到她，是在黑松林。“只見那大樹上綁著一個女子，上半截使葛滕綁在樹上，下半截埋在土裡。”唐僧問她為何被綁，“那怪見他來問，淚如泉湧。你看他桃腮垂淚，有沉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閉月羞花之貌。”（第八十回）。從描寫看，此女子毋需美容，已是絕色。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美貌是女人天生的財富，也是其一生的資本。一隻老鼠敢稱“半截觀音”，外貌是顯然誰也奪不走的資本之一。常見的妖怪，一般都是青面獠牙、猙獰恐怖。金鼻白毛老鼠精的形象迥然不同，自稱 “半截觀音”，其外貌可能比真正的觀音菩薩還勝一籌，單看外貌，她沒有自稱“賽觀音”，已經算是謙虛了。常言說，馬要鞍裝，佛要金裝，如果不是身子被綁在樹上，下半截埋在土裡，不需去美容院或美容醫生，只要精心打扮一番，說她是“萬神迷”，大概也不為過。

《西遊記》中，有一段文字寫孫悟空進入無底洞看到的半截觀音： “越發打扮得俊了——髮盤雲髻似堆鴉，身著綠絨花比甲。一對金蓮剛半折，十指如同春筍發。團團粉面若銀盆，朱唇一似櫻桃滑。端端正正美人姿，月裡嫦娥還喜恰。”“妖怪娉婷實可誇。淡淡翠眉分柳葉，盈盈丹臉襯桃花。繡鞋微露雙鉤鳳，雲髻高盤兩鬢鴉。含笑與師攜手處，香飄蘭麝滿袈裟。”打扮之後的半截觀音，說她“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也不為過。“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大概柳下惠見了，也難免“生理性喜歡”，管不住下半身，犯“除了太監，正常的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如此迷人的美女，如果再攀上高枝，傍上權貴，靠牢大神，那麼，她想發財，可以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逢凶化吉，八面風來；她想升遷，可以得到關照，一路綠燈，平步青雲，步步高升。如此女神級的存在，自稱“半截觀音”，不管你們服不服，反正我算是服了。

奇葩的是，半截觀音既不謀財，也不謀權，只是“願與唐僧常相伴”，單單這一點，她就超出了不少人間美女。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托塔天王父子卻將她緝拿歸案。所幸的是：被抓後，她沒有立馬被處決。這樣的遭遇顯然比白骨精要好一萬倍！之所以有這樣的結局，《西遊記》八十三回有如下記述：

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兒原是個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靈山偷食了如來的香花寶燭，如來差我父子天兵，將他拿住。拿住時，只該打死，如來吩咐道，積水養魚終不釣，深山喂鹿望長生，當時饒了他性命。積此恩念，拜父王為父，拜孩兒為兄，在下方供設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卻被孫行者搜尋到巢穴之間，將牌位拿來，就做名告了禦狀。此是結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親妹也。”

原來，“半截觀音”是佛祖如來發慈悲心，釋放下界的金鼻白毛老鼠成精。成精後她沒有“貴易交”，“人一闊，連就變”，而是懷著感恩之心，拜託塔天王為父，認哪吒為兄，成了托塔天王的乾女兒（恩女）。

天庭的組成屬於佛道混合，托塔天王李靖和四大天王一樣在天庭任職。大概連生育證都沒領，就生了四個孩子。據他自己講：“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小兒名金，侍奉如來，做前部護法；二小兒名木叉，在南海隨觀世音做徒弟；小兒得名哪吒，在我身邊，早晚隨朝護駕；一女年方七歲，名貞英，人事尚未省得。”（第八十三回）。李天王不按計劃生育，既沒有被開除公職，也沒有被罰款，如此膽大，可見保護傘非同一般。在決策“定於一佛”的天庭，不排除他的後臺就是佛祖如來。

不必說一些高官認了美女做乾女兒之後，彼此之間反正沒有血緣關係，能幹什麼，你懂的。半截觀音有了托塔天王這個幹父，就有了官場背景，這一點，《西遊記》中寫得清清楚楚，且有哪吒的話為證，李天王也承認了。在官場有這麼硬的關係網，老鼠出生的半截觀音與草根出生的白骨精根本不在一個層級。

讀過《西遊記》的都知道，妖怪多數是有來頭的。有的跟神仙是親友，例如，大鵬鳥是如來佛的舅舅；青牛精是太上老君的坐騎，白象精是普賢菩薩的坐騎；金角大王、銀角大王是太上老君手下的燒火童子；有的是神仙的寵物，例如“靈感大王”是觀音菩薩放在蓮花池裡的錦鯉。當然，也有原本就是天庭有編制的神仙，例如黃袍怪是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木狼。八戒、沙僧在下界作妖，也屬此類。

妖怪有來頭，就不會被打死。白骨精沒有後臺，連唐僧也保護不了她，被孫悟空的金箍棒直接打成了白骨。

金鼻白毛老鼠精，不，應該叫她“半截觀音”，不僅長得美，來頭也很大，其結局與白骨精有雲泥之別很正常。

◆半截觀音的追求
人生在世，追求不同，目標不同，實屬正常。對動物而言，修煉成精，屬於“先賺一個億”之類的“小目標”；繼續提升，進入天庭，由妖怪成為有編制的普通神仙，是“大目標”；能夠修煉成佛，則是“最高目標”。唐僧師徒歷經艱難去取經，實際上就是被成仙成佛的目標吸引，西天回來，八戒做了淨壇使者，沙僧封為金身羅漢，儘管“權力含金量”不大——淨壇使者就是個清潔工；金身羅漢就是個小跟班，但是，進入天庭體制內，旱澇保收，仍然比在高老莊、流沙河做妖怪好得多。

半截觀音顏值爆棚，神脈很廣，跟李天王關係不一般。按常理，她如果追求天庭的在編崗位，可以去找如來，不怕如來不露笑，就怕如來沒愛好。只要以感恩的為名，投其所好，安排在體制內吃空餉都應該能做到。

她還可以多關心體貼幹父，李天王心情好的時候，抓住機會撒撒嬌，李天王會忍心讓花容月貌的乾女兒，一直孤獨地生活在山洞裡嗎？ 李天王如果貪戀美色，就當他“地下情人”，憑李天王的關係網，還有什麼搞不定的？

可是，半截觀音對天庭的生活似乎不感興趣，她並不想進入天庭體制內，而是在陷空山無底洞安了家，過著“性本愛丘山”的塵世生活，其追求也就是跟唐僧再續前緣，過好小日子。

說起半截觀音與唐僧的淵源，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那時唐僧叫金蟬子，跟她大概已又“滾床單”的經歷。不信？請看《西遊記》第八十三回，半截觀音是怎麼說的：“長老啊！我只道夙世前緣系赤繩，魚水相和兩意濃。不料鴛鴦今拆散，何期鸞鳳又西東！藍橋水漲難成事，佛廟煙沉嘉會空。著意一場今又別，何年與你再相逢！”

“魚水相和”“鴛鴦”“鸞鳳”“著意一場”包含什麼資訊？毫無疑問，五百年前，他們應該有過不便明說的關係。

金蟬子成了如來的第二弟子後，想與老鼠精再續前緣，如來以“無心聽佛講”為由，將金蟬子的真靈貶於東土；老鼠精上靈山尋找金蟬子，因偷吃如來的香花寶燭，被如來收編，貶到下界。

金蟬子暗含“金蟬脫殼”之意，唐僧已修行十世，說他正在“脫殼”還是靠譜的。只要唐僧到達靈山，取經成功 當年的金蟬子就會重得正果，高坐蓮台。那時，唐僧可以不在乎當年的女友老鼠精，老鼠精卻忘不了金蟬子。儘管他已經轉世成了唐僧。當老鼠精偷聽到唐僧就是轉世的金蟬子，就把唐僧抓到無底洞去成親，再續前世的姻緣，這就是半截觀音的追求。

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半截觀音在無底洞中，會不會對唐僧傾訴：“哥哥啊，你看見我寂寞的眼淚嗎？”應該會。且看書中的描寫：“那怪又叫一聲‘長老。’唐僧沒奈何，應他一聲道：‘娘子，有。’”“妖精見長老應了一聲，他推開門，把唐僧攙起來，和他攜手挨背，交頭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嬌態，萬種風情。”（第八十二回）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大唐詩人盧照鄰的詩句，簡直就是半截觀音的追求的寫照，她要對唐僧傾訴的情話何止千言萬語。

◆半截觀音的結局
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假如沒有取經的任務，沒有天界和徒弟的干涉，唐僧就此躺平，做一個快樂的俗人，也是一種常見的活法。是“喂馬、劈柴、周遊世界”的世俗生活好，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仙境生活好？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可以各有選擇。人生不過是三界中的一粒塵埃，關鍵是自己很難主宰自己的命運，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時不時拿捏你。

半截觀音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

首先是孫悟空不肯放過她。先是在佛殿外，“那孫大聖精神抖擻，棍兒沒半點差池。妖精自料敵他不住，猛可的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潑貨！那走！快快來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後退。等行者趕到緊急之時，即將左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語，叫一聲：‘變！’就變做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真身一幌，化陣清風而去。”（第八十二回），接著孫悟空又窮追不捨，在無底洞，先變蟲子，後變紅桃兒，終於鑽老鼠精的肚子，折騰得老鼠精疼痛難忍，不得不把唐僧送到洞外。

唐僧到了洞外，孫悟空守信，從老鼠精肚裡出來了。但是，他並未放過老鼠精，又是“舉起棒來就打”。八戒、沙僧“放屁添風”，“不顧師父，一擁駕風趕上，舉釘鈀，使寶杖，望妖精亂打”，三猛男狠打一女，看上去就不合武德，老鼠精當然也不講道德，再次脫下來花鞋當替身，真身化作清風，把唐僧擄走了。

陷空山無底洞“周圍有三百余裡，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攝唐僧在此，被行者尋著，今番攝了，又怕行者來尋，當時搬了，不知去向。”孫悟空沒有找到唐僧，卻發現“一張龍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個大流金香爐，爐內有香煙馥鬱。那上面供養著一個大金字牌，牌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兒寫著“尊兄哪吒三太子位”。”

發現老鼠精是托塔天王李靖的女兒，孫悟空立馬就到天庭告狀。李靖先是不認帳：“這猴頭著實無禮!且莫說我是天上元勳，封受先斬後奏之職，就是下界小民，也不可誣告。律雲: 誣告加三等。”等到三太子哪吒說出一段往事，李天王才“悚然驚訝道:‘孩兒，我實忘了，他叫做什麼名字?’太子道:‘他有三個名字:他的本身出處，喚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寶燭，改名喚做半截觀音，如今饒他下界，又改了，喚做地湧夫人是也。’”

其次，神仙不幫半截觀音的忙。托塔天王父子是玉帝面前的紅人，如果為半截觀音說情，玉帝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桃花看水情，多少要給點面子，半截觀音享受不到奎木狼的待遇，重罪輕罰，至少可以免除一死。然而，半截觀音的結局很不幸。

且看《西遊記》第八十三回：“金星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設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點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這段話說得很有水準。半截觀音與李天王的父女關係被故意“切割”，玉帝聽了會認為：拜乾爹是半截觀音的意願，李天王不知情。

李天王撇清了與半截觀音的關係，讓我們看到了神仙陰暗的一面：別以為“有錢有酒多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識破人情驚破膽，看穿世間心膽寒”，人間天界的情況大概差不多。例如孫悟空當齊天大聖時，那麼多朋友。單是結拜金蘭的就有平天大聖牛魔王、複海大聖蛟魔王、混天大聖鵬魔王、移山大聖獅駝王、通風大聖獼猴王等，號稱七兄弟，等到他被壓在五行山下，朋友圈中還有誰？七兄弟誰去看望過他？全都銷聲匿跡。正常的人性都是趨利避害，神仙似乎也是這樣。孫悟空得勢時，假如到處題字拿“紅包”，壓在山下之後，估計他的題字都會被剷除。

第三，機遇不好。南天門外有斬妖台。半截觀音出身佛門，交給佛界，佛祖有好生之德，譬如黃風怪，青毛獅子精，金毛犼，金魚精，包括不是佛門出身的牛魔王，被帶往靈山發落後，都是從輕發落。有的關係過硬的，不但沒死，還官復原職，例如奎木狼，在太上老君那裡過度了一下，很快就重新上崗，官復原職。半截觀音被解往天庭，結局就不妙了。正如某些犯罪分子，犯下重罪，藏身在沒有死刑的國度，不要擔心被處死，一旦被引渡，那就完了。天庭對犯重罪的妖王，除極少數後臺硬的，可能被招安，其餘的一律零容忍送往斬妖台，南天門外有斬妖台，既不是擺設，也不是吃素的。半截觀音的結局可想而知。

古人講，壽高則辱，情深不壽。意思是年齡過大，沒什麼用了，就會活得很屈辱。感情過於豐富，容易為情所傷，影響壽命。半截觀音追求愛情沒有錯，安於世俗的幸福也可以，但是，她不該熱衷采陽，不該吃人。走上邪道再想回頭行嗎？詩曰：願作鴛鴦不羨仙，老鼠也敢稱觀音。倘若縱欲釀大錯，天條在上不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