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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8 | 台灣好報

滄滄雲山,師恩難忘/劉工昌

滄滄雲山,師恩難忘/劉工昌

劉工昌

尊敬的傅老師:您好!

今天在我要提筆給您寫信之際,突然想起,距第一次見到您,已過去了30多年。一晃我已過了50,人生已過了大半輩子,不知怎麼,在這樣一個時刻,突然想起了您。

我記得您在給我們上學期間提到過,您曾做過一次手術,說是從生死邊緣過來的,那時我沒怎麼在意,後來想起,您那時也就40多,卻已經曆這樣一種折磨,不知道這些年來身體有沒有徹底康復過。按理說,也就70多歲,在農村,很多人還在做重體力活,但不知對年輕時經歷那麼多波折的您那一代人來說,身體是否還挺得過。

說起您的年輕時代,您在課堂上講的不多,但也提到過。印象中最深的是,您說您是天津人,插隊時天南地北許多知青湊在一起時,上海人老是幾個堆在一塊嘰裏呱啦自個兒講個不停,而北京人總是看不慣,老是要打上海人,每到這時,總是天津人出來勸架。也許是因為這個我記住了您的天津籍貫。對南方人而言,聽作過播音員的您講普通話,是種享受,特別是標準的兒化音在喉嚨裏輕漾聽來非常舒服。您的現代文學課講的很好,在逃課成風的大學課堂,您的課常常能保持較為穩定的上座率。

剛上大學時已不是個孩子了,但還是什麼都不懂。有些茫然,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像那時的許多人一樣,把目光投向了文學。剛進去時外國文學看不大懂,看的最多也是最喜歡的就是您講的的現代文學。

記得您的現代文學課講了許多,魯迅、胡適、鬱達夫、巴金、曹禺,還有我們很愛聽的徐志摩與林徽因,尤其愛聽關於徐詩人與美女陸小曼還有林徽因的一些軼事趣聞,那時總愛想像浪漫的詩人周旋於幾個美女的情形。

您可能早已不記得了。我認識您的第一件事是給您寫了一封信。也許是才上大學,或許是虛榮心或許是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血性在作祟,在聽了您的課後不久,我就壯著膽子給您寫了封信,談了一些在今天的人們看來覺著很酸的“文學問題”。沒想到您在正式上課時還專門就這事提了提,並很有節制的誇獎了一番,現在想來那點誇獎更多的是出於以話代回信的幾句禮貌的套辭,可把當時的我著實激動了一下。畢竟年輕,虛榮是人人都樂意的事。也正是這一番經歷,使得在生人面前一棍子打不出個屁的的我在上課時卻有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和自信。

除了您的課外,在其他的課上也總能莫名其妙的講出些獨立自主的東西,其實大多都是沒什麼實在支撐的東西,就是在課上也能明顯的感覺出有些老師尤其是下麵聽的同學毋寧說欣賞,不如說是在極力的忍受。但您和她的同事們還是對我那些可愛又可笑的東西給予了足夠的寬容和鼓勵。在一些除了不懂事的我自個還不明了的禮節性的恭維聲中,不知不覺間我就收穫了一個“才子”的稱呼。在今天看來這是個十足的諷刺,可在當初的我卻多少有些陶醉。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入學時所謂的學業也包括您所教的文學課的態度逐漸發生了改變。您的現代文學課不是很多,每週也就兩三節課,就是這樣,聽課的觀眾也在緩慢的流失,特別是一些有了點社會經歷的男生不僅不願聽您的課,反而一提起就嗤之以鼻。

畢業後我與一位很世故的同事談話時一提到您的名字鼻孔裏哼了一聲。他提到學校的老師時更多的是一位從未帶過我們課的女的,中文系的主任,留校的,很會做人。這位主任所展示的處世技巧和政治手腕要比您所講的那些文學的東西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的多。一個人不要說以後去搞政治,就是以後到社會上把文學當飯吃的人從前者身上的受益也更多。相反,一個人稍懂點社會世故,回過頭來再想想開學時被您講課時講的文學人生的那些東西吸引,更像是一場不堪回首的小兒幼稚病,所以很多成熟的男人們提起您時總沒什麼好印象。

可您在我的印象中似乎老是這樣,究其原因可能是我這輩子根本不配做一個在社會上混的男人。所以儘管我從來沒和您有過什麼聯繫,但您在我的印象中始終還是那麼清晰。

您搞的是現代散文研究,似乎和現實根本不搭界的。在講到您最欣賞的周氏兄弟時,您曾經象個孩子那樣激動。有一次您給我們邊念邊講魯迅的《過客》,做過播音員的您喉嚨清晰而又緩慢,配合著文中幾近絕望的感情令人久久不能釋懷,這是迄今為止我所聽到的最為動人的文章講解。

也正是由著您的講解,我開始認真的看魯迅。說真的,這老頭當初基本上沒人喜歡,脾氣古怪,一副誰也看不慣。說實話您當初傾盡全力講的《阿Q正傳》一點也沒引起我興趣,我實在想不通,一個癡癡呆呆的傢伙怎麼就成了經典。後來好多年後再看魯迅,發現他一直在努力回避的敏感點在於,童年以後,他的餘生皆在努力彌補那種源自家庭的破碎之感,而這永遠無法填補的深洞令他產生深沉的憂鬱底色,面對社會的強硬與絕望,以及處理人際關係的多疑和決絕,進而發酵成後天性格的內向、偏執和悄愴。於性格,這是他之後背負很多指責的原因,於文學,這卻是其心趣得以傾瀉的起點。於是在阿Q身上,我們看到的總是一個把自己的快樂和孤獨無限延長和誇張的分裂者。我也看到了自己。

仿佛是知曉我們的心思,記得您說,我知道你們中是沒幾個人真的喜歡阿Q的,像你們那個年紀也沒法喜歡,但我覺得有一篇你們應該不會排斥,就是《藥》。

對它我的確讀了,當時對文中的夏瑜也挺感動的,但我真正理解《藥》,是在好多年後讀完《百年孤獨》後,那裏也有一個與《藥》中的夏瑜相似的革命者奧雷良諾上校。

“從當年他們拋下妻兒肩扛火炮上戰場的時代到現在,人的本性起了變化。”

可是,當奧雷良諾上校從設想中的戰壕真的站起來時,卻發覺身後空無一人,那些曾經與他出生入死的老戰士或在總統賜予他們的榮譽上卑微而幸福的笑著,或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驕傲而悲慘的朽去,當他來到同樣出生入死一輩子的老戰友赫奈多馬爾克斯上校身前請求再次起義時,迎接他的是老戰友深深的同情,還有普通民眾寒徹心骨的鄙夷。

到這時再看《藥》,味道就有些不同了,它十分平衡而有韻味的整體格調,將革命志士與普通民眾無盡距離的粗糲質感和世相人情以極為逼真和冷峻的手法呈現出來,悲情蒼涼的壓抑氛圍點綴著恰到好處的黑色幽默,讓兇殺案背後折射出的社會問題刺痛人心。

也許對絕大多數外國搞文字的人而言,不清楚《百年孤獨》的不多,而瞭解《藥》的可能沒幾個,但這並不妨礙作為一個中國人對它的感情。情隨文音,讓小說的文字在母語的潛移默化中釋放出本族人的性格與世故人情,字裏行間都有著本族人最隱秘的語氣,一個外人可能很難體會這種植於語言的節奏與口吻的。文字聲音裏的性情、骨子裏的人文都是在長期的潛移默化中養成的,一個作家與大眾沒有一種命運共生體的親密,你只會被他所驚喜,但難以被打動,魯迅對我們就是如此。這時我真的非常感謝您當時對《藥》的推薦,如果沒有,也許我至今恐早已失去了走近魯迅的機會。

對深邃似海的魯迅而言,我這點可憐的認知仍僅初涉水面,但愚笨如我,卻已很欣慰,因為我清楚,我能有這點膚淺至極的認識,也還要追溯到遙遠的過去,那個也許現在早已記不起我的老師——您。不過當時確實並不能在我們這些極其現實的人們中引起什麼真正的迴響。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您講得很動情但下麵的目力所及之處卻是無動於衷,您似乎醒悟到了什麼,但又不好發火,只好自嘲的笑了笑,大家自己看書吧。說句良心話,我當時真的是非常的同情。但事後想想我其實也比他們好不了多少。後來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大學裏的老師講課眼睛總是盯著一處,很簡單,你看的越多,給你的失望和挫折感越強,有的的老師上課甚至把眼光盯著天花板上某個角落,也許不看見倒好受些。

不得不說,她的現代文學課留下了些許遺憾,有兩個在後來廣為傳頌的兩個現代作家沈從文與張愛玲好像沒怎麼提及。也許對他們那代人來說,這也很正常,因為這兩個人在他們那個時代還遠沒那麼躥紅。對前者我不想多說,我最期望的還是她能講講張愛玲。

後來教書許多年後我甚至想著,假如再回到大學時光,如果再由她教我們的現代文學,我向她請教的一定不再是魯迅,而是張愛玲。

希望聽她講《傾城之戀》,講《金鎖記》。看看流蘇與柳原的對話裏那股沁入骨髓的蒼涼,但卻在傷感中透露出令人期待的溫暖,一股雋永的綿延悠長的苦味。

聽聽她講《金鎖記》裏的七巧,“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用張愛玲自己的話說就是,有時候你對人生所有精心的策劃,都抵不上命運一次不懷好意的安排 。那些無盡的屈辱、無望的等待、被殘忍拒絕的溫情,這個女人都用一種幾乎是令人髮指的恐怖方式進行了報復性的償還,甚至兒子、女兒、媳婦在她一次次絕情戕害後的呻吟已不能令她絲毫動容。到後來她帶著所有人的恨離去,但她是滿足的,畢竟一一償還了她曾經想償還的一切。

我想這一切,由她這個歷經了知青生活的人講起來,一定有著別樣的風味,可惜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到了大學後期,大學的文學課也就基本沒幾個男生來捧場了。除了象我這樣的什麼也幹不好又什麼也不想幹的有限的幾個外,不過到了考試的時候,人數還是滿滿當當的。大概就是一次現代文學的小測試中,我寫的關於魯迅和周作人的一點見解交了上去,正監考的您看後似乎有些詫異,考試交完卷後您就在我身旁走過瞪著看了我幾眼,因為在大家眼裏還算您的得意門生,我想您的意思似乎是要我過去交流一下對那篇小論文的看法,但那時入學已有了好一陣了,作為一個男人還象中學生似的那麼去請教問題,尤其還是文學問題,實在是逗人家笑。所以為了今後宿舍裏少點類似的擠兌,我把頭一低裝著沒看見就過去了。現在想來對於人家一個專門從事這方面研究的人來說,我那點所謂的論文算什麼呢,人家當時要跟你說兩句,其實是抬舉你。可我是絲毫的不知。

到了大學後期,大學的文學課也就基本沒幾個男生來捧場了。除了象我這樣的什麼也幹不好又什麼也不想幹的有限的幾個外,不過到了考試的時候,人數還是滿滿當當的。大概就是一次現代文學的小測試中,我寫的關於魯迅和周作人的一點見解交了上去,正監考的您看後似乎有些詫異,考試交完卷後您就在我身旁走過瞪著看了我幾眼,因為在大家眼裏還算您的得意門生,我想您的意思似乎是要我過去交流一下對那篇小論文的看法,但那時入學已有了好一陣了,作為一個男人還象中學生似的那麼去請教問題,尤其還是文學問題,實在是逗人家笑。所以為了今後宿舍裏少點類似的擠兌,我把頭一低裝著沒看見就過去了。現在想來對於人家一個專門從事這方面研究的人來說,我那點所謂的論文算什麼呢,人家當時要跟你說兩句,其實是抬舉你。可我是絲毫的不知。

直到好多年後看到一個類似的事件時才多少懂得一些。一個在影視製作發行方面有點權力的人,看到一個在此做事的製片人有這方面的才華,就提供了一些機會給他。這個人完成的還不錯,但這個人每次得到這樣的機會後不僅不感激,珍惜,反而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對那個一次次提供機會的人不聞不問,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卻對那些扮演角色的明星們趨之若騖。弄到後來他一氣之下,再也不給他提供機會了,那個人就此潦倒而去。而對他如此傾心的那些明星們而言,他與劇院門口擦皮鞋的並沒什麼分別。

轉眼到了最後一年,大家都開始忙著畢業分配了。象我這樣既沒什麼後臺又不具備到社會上混的能力的人,大家都覺著如果我能留校也許是最好的選擇。可我儘管在班上有點“名氣”,到系裏卻是一個人也不認識。在一個處處浸透著人際資本的社會裏,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搞好畢業論文答辯也許是讓領導瞭解我的最後機會。我當時的論文指導碰巧被分到了系裏一位說的起話的老師,三個人,通常選兩個出來答辯,如果弄的好興許還會給系裏的領導們留個好印象。這其實是我唯一的機會了,可當初的我並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仍然是一副我行我素,仿佛自己就是等著來給人家挑的。論文寫是寫了,還很長,自我感覺還不錯,但散漫隨意與以嚴謹著稱的那位輔導老師顯然格格不入,所以在別人看來三人中最有可能選上的卻是三人中唯一一個被刷下的。後來才清楚我們這一屆學生的論文指導老師包括我被派到這位老師底下都是她的安排。如果我能弄好點,深得這位輔導老師的讚賞,在全系形成點影響,留校的事興許還真有點希望。到今天我能深刻的體會到這一片拳拳之心。大概人在關鍵的時候常常就是那麼一刻。對一個普通人來說,也許根本沒資格談什麼命運之類,但有的時候事情就是這樣。我在這樣的是時刻以這樣的態度,實際上註定了我這輩子的所有走向。現在想來就算我當初能留下來,一無過硬的學歷,二不會打弄關係,與一些極其老到的留校人精呆在一起,我懷疑我是不是真的能呆的下來。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衷心的感謝那個無形中給過我機會的人——您。

畢業以後人終究變的快,不要說遙遠的師生就是近在咫尺的同窗也懶得來上點招呼。記得還是在上學時您曾講過好像是有過這樣一個學生,在畢業前曾很虔誠的找過您(因為您丈夫在市里說得起話),您也盡力的幫助過他,在他得償所願後卻很少有了聯繫。您說您理解她,對一個準備在社會上闖蕩的人來說,帶著感情的包袱是不能往上走的。您說的也許不錯。

但對另外一些曾得到過幫助分手後卻杳無音訓的人來說,他們卻未必是那樣一種情況。他們時刻把點滴恩惠都埋在心底,總是想著一個體面的機會來認真的償還。但造化的作弄使得這一切顯得那麼的遙不可及。歲月抽幹了他們身上僅有的一點生氣。就算有那麼個很稀罕的日子,他們穿著很不習慣的衣服,遮遮掩掩的來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時,他們也總是當心來往的人群中有人把他們給認出來,最好是大家低著頭過去,就當什麼也沒看見,因為在這樣的時候他們還想保持那點可憐的自尊。遙想當初出來時把自己當國王,現在才發覺其實更象個小偷。

我就在這日復一日的瑣碎中苟且偷生著。直到有一年好像是快到春節了,電視裏看到下崗職工從笑吟吟的領導手中接過那點可憐的慰問品時,雙手顫抖,老淚縱橫,令人唏噓不已。我終於真切感受到,一個人,尤其是掙扎在社會底層的人,當他感覺到被生活所拋棄時,任何來自外面的幫助都會讓他感激涕零,哪怕明知道他是虛情假意。到這時候再想想作為老師的您為我所做的一切顯得是彌足的珍貴。

一晃30年已然過去,就在這年的中秋,我的女人和孩子還在各自忙活,我一個人出來來到了離家不遠的馬路邊上。陽光打在泛白的水泥路面上,路兩旁的樹枝頭上還掛著少許樹葉,人們都握緊了自己的心事,急匆匆的走著。再轉過頭去,站在路口,遙望著路邊的那顆老槐樹,仿佛又看見了當年飄逸的長髮在風中飄蕩。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不知怎麼,忽然想起陳寅恪先生的這兩句詩。

想起了我所曾讀大學的地方,北方的那個小城。此時枝頭上一定是光禿禿的了,馬路上可能已沒了什麼人,不知那裏的學校裏怎麼樣,還有那位再沒謀面的老師——您,還是那樣子嗎?你還好嗎?

想起了張愛玲《金鎖記》結尾的一段文字:30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30年前的人也走(原文是“死”,這裏改成了“走”)了,然而30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雲山滄滄,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或許我一定不是您最中意的學生,但您卻是我將終生感謝的人。值此時節,無以為寄,但送此句,以表吾心: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祝好

您的一個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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