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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28 | 台灣好報

走進洪流/邢維剛

走進洪流/邢維剛

邢維剛

“啪——”

驚天動地一聲炸雷,用不著跟誰商量,突然間就肆無忌憚地爆響了。它彰顯了大自然的勃勃生機,也昭示出那種誰也無法準確預料的風雲變幻。

一年一度準備過獨木橋的人們,恨不得不吃飯、不睡覺,擠出一分一秒的時間,去溫習那些不知已經啃過了多少遍的幾門功課。因為誰都明白,到時候哪怕能多考出1分、2分,乃至零點幾分,都會為“跳龍門”增加一些勝算,有時甚至可以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不下苦功行嗎?不抓緊行嗎?大中專就是一道門檻,一個關鍵的里程碑,一個鮮明的分水嶺。不上大中專,儘管你上完了高中,那也是白搭,白白耽誤12年的功夫,你仍然是莊稼地裏的人。只有上完了大中專,你才是國家的人。

這麼大的一間宿舍,好不容易成了一人世界,趁此天賜良機,高夢田如饑似渴地跟那些無辜的習題可就玩了命。此時,突如其來的一聲驚雷,自然讓他也不能無動於衷。他極不情願卻又身不由己地起身去開了門,毫無目的地審視了一眼天氣,不管是不是要下雨,隨後又木訥地回到自己的床前。

正當他再次沉浸在習題之中的時候,忽然,“砰”的一聲震響,門子被踢開了,高夢田嚇了一大跳。他冷靜下來,定睛一看,門上貼了一張大字報,上面赫然寫著幾行大字:國家不需要你這樣的大學生 !還是從你的美夢中走到革命的浪潮中來吧 !!!上面滿是大大的感嘆號。再看門旁,幾位同學義憤填膺的樣子 ,惡狠狠地盯著什麼,仿佛是面對著不共戴天的仇敵,卻沒有人說話。高夢田穩定著情緒,故作鎮靜地“嘿嘿”冷笑了一下。他不能馬上就走出屋,也不好立刻回到習題之中去。僵了一小會兒,幾個人走了。臨走時,一位叫謝彩霞的女同學重重地扔下了一句話:“典型的17年的苗子!”

當時有一個說法,“文革”前的17年,也就是從1949到1966年,推行了一套“封、資、修”的教育路線。讀死書,死讀書。脫離工農兵,脫離社會實踐。我們這一代人,1954年入學,1966年高中畢業,17年裏,落了個滿壺,滿滿當當地占了12年。

可我們也不願意占了那麼多的封資修啊!命運不就是這麼安排的嗎?從入學,到高中畢業,一步一步的新鮮事,都是無形地在那裏等著我們的。

同一個班的同學,有那麼大的仇恨嗎?又是踹門,又是貼大字報的。實際上,同學們之間一點私仇也沒有。不是有那麼個詞嗎?“熱血青年”。後邊如果再加上兩個字,那就是:“熱血青年學生”。家國情懷,在這群人身上體現得最為強烈。“五·四”運動,誰是主體?“一二·九”運動,誰是主體?還不都是“熱血青年學生”。在我們內心,的確是飽藏著個人奮鬥的想法。不少人都是表面上把範進鄙為腐儒,而內心深處卻把他的中舉奉為懿範。但是,青年人特有的氣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特質,在我們身上還是很明顯的。何況,我們接受的,一直是新中國的教育,為了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刻苦讀書,健康向上,絕不缺少勇於為國獻身的精神。多少年以後,大作家巴金就曾說過,當年紅衛兵參加“文革”,絕不是出於投機。

同學們為什麼那麼尖銳地對待高夢田?一是因為當時的社會背景,已經點燃了人們的滿腔熱血。

1965年11月10日,發表了一篇火藥味十足的文章《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作者是當時呼聲很高很激進的一位革命派,他叫姚文元。

1966年5月7日,毛主席發出“五·七指示”,提出全國各行各業都要辦成“一個大學校”,既“學政治、學軍事、學文化”,“又能從事農副業生產”,“又能辦一些中小工廠”,“又能從事群眾工作”,“又要隨時參加批判資產階級的文化革命鬥爭”。

這一年的5月,還風風火火地批判了“三家村”。根據以往經驗,這是一個重要運動的前兆,接下來國家一定會有大的動作。

5月16日,黨中央發出了“五·一六”通知,提出要發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5月25日,北京大學聶元梓等7人貼出了矛頭直指北大黨委的大字報《宋碩、陸平、彭佩雲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幹了些什麼》。

6月1日,中央台向全國播放了這個大字報。2日,《人民日報》全文刊登,並加了評論員的評論:《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

有一天,學校組織全體師生到縣裏的大禮堂去聽錄音,說是劉少奇主席、周恩來總理,以及鄧小平總書記等同志的。我們沒有聽過這些大人物的講話,因而興致很高。到了那裏一聽,讓我們十分驚詫,原來內容都是一個,幾位領導同志都是做檢討。他們都說,對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往學校派工作組太草率。這麼大的人物,這麼誠懇地做檢討,還要向群眾公佈,那麼對他們的威望不是很有影響嗎?只有出於怎樣的壓力,才能使他們做檢討呢?

一樁樁、一件件,讓人們嗅到了一股異常的政治空氣。我們的一位老師就曾用一種沉甸甸的口氣說:“看意思,來頭不善。”

跟高夢田過不去,第二個直接的原因,是因為我們班的同學,多多少少受到了聶元梓等人的影響,在6月10日,也給學校領導貼出了一張大字報。可是,高夢田同學還在悶著頭幹自己的事,大家對他的看法能好得了嗎?

高夢田他們的事鬧騰那麼大,我卻一無所知,是後來才聽說的,因為我不在現場,那時,我在市里參加考試了。

提起我參加的這項高考,說來話長。我們這群人遇上的新鮮事就是多,20世紀60年代,我們跟蘇聯老大哥關係很熱,普天下的外語課一邊倒,學的都是俄語。到處可以聽到“達瓦裏氏”、“斯德拉斯維建”、“達斯維達尼亞”。而英語則被看作是資本主義的大毒草,基本上不去碰它。但是,大概有人覺得,英語畢竟在全世界是最通用的,不能斷檔。於是就在全國搞了幾個試點,開設英語課。我們學校的一位老師資格很老,人教社外語組組長張志公先生是他的學棣,我們班也就學起了英語。而我們的兄弟班高一、一班,學的仍然是俄語。

我對英語有興趣,老師很支持我,他給了我兩盒磁鍼,讓我到他的辦公室裏,一遍又一遍地去聽留聲機。那是中國外教的開拓者,到了2019年,獲得國家“友誼勳章”的柯魯克的錄音。我喜歡朗讀,音質也不錯,這是一點優勢。英語又是得天獨厚,再加上聽的是正宗的頂級專家的好玩藝兒,所以,覺得報考廣播學院會很有希望。我並不是多麼想當播音員,我的想法是“曲線救國”,騎著馬好找馬,到時候,拿到了工資,再去穩穩當當找別的。即使考不上“北廣”,也比別的同學多了一次機會,我還可以參加7月份的全國統一高考。

1966年6月9日,我到天津音樂學院的考點參加了考試。17日復試,我要求提前。監考老師十分驚訝,作為一個考生,哪有自己願意縮短備考時間的?這倒不是因為我有多麼狂,我暫住在親戚家,不願給別人增添太多的麻煩。就這樣,提前到了12日。復試之後,錄了音。回到學校,我暗自高興,靜靜地等待著勝利的消息。

再說一說比這還早的新鮮事吧,當初我們這個班的組合,就很特別。這一屆高中,全天津專區統一招生。以前沒有這樣搞過,以後也沒有再這樣搞過。在我們縣,只有縣城這一所中學有高中班,縣城原有的初中生考入高中以後,組成了高一、一班,是嫡系部隊。我們這些來自全縣其他所有公社,以及來自外縣的雜牌部隊,組成了高一、二班。我們這個班可不得了,組建班委會時,有一位同學說,我們不是矬子裏拔將軍,而是將軍裏拔元帥了。以後我們這個高二、二班,高三、二班,學校一直另眼相看,買飯時,就連大師傅都對排隊的說:“你們讓一讓,讓高三、二的先買,他們得抓緊時間準備功課。”

將軍裏拔元帥的我們這個班,一個個躊躇滿志。我們這一屆,學校原本打算要創造一個神話,所以竭盡全力,助推我們參加各類高考。像我這樣,提前參加了藝體類考試的,還有好幾位,他們考的都很滿意。比如,一位考的是北京體育學院,兩位考了中央音樂學院,一作曲、一聲樂,還有一位考的是中央美術學院,等等。我們考完以後,都自我感覺良好,只等錄取通知書了。

哪一個家庭又不是望子成龍呢?就拿我來說吧,在班上普普通通的一個,可在我的內心同樣承載了沉重的壓力。只要聽一聽單單那一年、單單關於我們家,特別是母親的一段經歷,就足可以讓人動一動感情了。

我要說的那一年,是“非常時期”。在寒冬臘月的一天,冰冷的地面,夜深了,母親還在借著暗淡的煤油燈光編織蒲席。

那是一個讓鬼神聽了都要戰慄的歲月,共和國的饑餓籠罩著每一個人。糧食不夠吃,全民大搞“瓜菜代”。說起來也怪,那時候,人們的肚子,總是覺得就像永遠也填不滿的萬丈深淵。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整天只糾結一個字:“餓”!今天吃不飽,明天繼續挨餓。餓了春天餓冬天,好漫長好難熬的饑餓!

村子裏有人在餓得發慌發抖之後,悄悄地死去。離我們不遠的一戶人家,老人去世,為了繼續在集體食堂裏領他那一份小窩頭,於是把屍體藏起來,秘不發喪。偷偷地領了沒有幾次,有人覺得這事兒太便宜,就給舉報了。為此,這戶人家不但遭到鄉親們唾罵,還受到了嚴厲批鬥。又讓他們跟“四類”分子一起,掃了幾天大街,寒磣寒磣他們。

社員們每人每頓飯可以領到2兩麵的小窩頭,但不能保證每天都是實打實的玉米麵。我們那個食堂,就有好多次只發給2小塊“麥茬山芋”,也就是麥收以後才種上的紅薯,塊頭很細很小。領來紅薯,還捨不得就那麼吃,為了增大劑量,要把它揉碎,往裏面添加苲菜麵。我們這裏本地產的綠根苲菜,還是不難吃的。可是後來吃光了,就從外地弄來了紅根苲菜。把它晾乾以後,焙熟,碾成麵,再吃。這樣的苲菜麵,灰黑色,如同香灰一般,又苦又澀,咽起來很費勁。那一年,我最小的妹妹4歲,還不太懂事,一嘗,不好吃,隨手就扔,扔了以後便哭鬧。母親只好拾起來,把還沒有摻苲菜麵的多給她一些。而把她扔掉的,再多摻一些苲菜麵,自己吃。母親由於加倍煎熬,後來餓得只能扶著牆走路。人們都說:“這個人看意思是熬不下去了。”

人們互相串聯,商量怎麼辦。當時經常提到的一句話是:“人挪活,樹挪死。”以此互相打氣,也給自己打氣。幾番醞釀之後,終於下定決心要挪了。往哪兒挪呢?大家都覺得,最好是闖關東。可是,路費怎麼辦?被逼無奈,普遍都想到了一個險招:賣房檁。我們村很窮,大多數人家基本上都只有1間房。5根房檁,抽出中間的2根。短時間之內,房子倒也不至於就坍塌。

母親看看活不下去了,決計也帶著兒女們闖關東。我們家是租的房子,沒有房檁可賣,就變賣其他的東西。湊不了那麼多的路費,也只能聽憑火車的了,人家願意拉到哪兒算哪兒。

“不帶你去,你恨媽嗎?”母親織著蒲席問我。

“不恨。”

“這就對了,好男兒要有雄心壯志。你好不容易上了中學,媽不願耽誤你。”

我知道母親把我留下來的深意。母親一向十分好強,只可惜沒有趕上好社會。在她小的時候,女孩子不興上學。母親的求學之路是“放冬牛”,也就是在冬閒時節,上非正規的私塾。儘管她把《三字經》、《名賢集》背得滾瓜爛熟,但她遠遠改變不了那個時代,母親把她的遠大志向寄託在了我們身上。

為了保我的學,先要保我的命。母親她們走了以後,在食堂裏只領我一個人的飯,那麼一點點少得可憐的定量,不行。最好能繼續領全家的,把全家的飯讓我一個人吃。每天領飯,要交1片(我們這裏叫做1“領”)蒲席。就這樣,母親為我趕織蒲席。

織蒲席不能在白天,怕的是讓生產隊看出你的動向。那時候雖然闖關東被說成是“盲流”,政府認為是盲目流動,不算政治問題,可生產隊還是要制裁你。母親囑咐我,等把蒲席交完以後,自己要多想辦法。“小子(指男孩)不吃十年閑飯”,你都10好幾了,要長能耐。

我躺在被窩裏,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織席卻幫不上忙,心比刀紮的還難受。我的命就在母親的蒲席裏,多織1片,我就可以多活1天。然而我寧可不活,也不忍心讓母親再為我織下去。現在母親是在用她的蒲席,甚至是用她的生命,去托起我的生命,去換取我的前程。

母親原本是一位十分精明強幹的人,一直是父親強有力的助手。父親的職業是炸果子,那時候不是燒煤,更不是用液化氣,而是燒柴。這個活兒一個人幹很費勁,非得有母親幫忙不可。母親一邊燒著柴,同時掌握果子的火候,一邊還要打點買賣,比父親還要忙。母親心靈手巧,知書達理,村上誰家裁衣服、剪窗花,鉸臉,乃至探討一些道理,都來找她。她又特別愛乾淨,唯恐讓別人說,炸果子的人家,油大袋,因此,門窗傢俱總是擦得鋥明瓦亮,一家人的穿著也總是縫補的整整齊齊,洗得乾乾淨淨。

當時的蒲席,俗稱“小三六”,長6尺,寬3尺。要說織幾片這樣的小席,本來算不了什麼,可是母親已經沒有了那個體力。她把身子幾乎趴在了地上,艱難地一根一根地數著蒲眉子,一寸一寸地“長"著席。

天快亮的時候,苦幹了一夜,再加上以前積攢的,一共湊足了10領蒲席。不能再耗下去了,母親決定立即啟程,遠走他鄉。當時父親公私合營之後,在外地上班,大姐已經結婚,哥哥去了嶽城水庫。

母親收拾好蒲席,趁著天還沒有大亮,急急惶惶地帶著我的二姐,還有1個弟弟,2個妹妹,在冷颼颼的拂曉,走了。

我們村子周圍,有一條牆子河。大舅家有一只船,他就在牆子河上擺渡。母親她們過了河,跟大舅道別後,含著眼淚往前走。一回頭,見大舅跟了上來。母親心想,畢竟是親骨肉,看意思大哥這是惦記著我們,依依不捨。誰知,大舅跟上來說了一句話:“他姑啊,我擺別人,擺一回都是2毛錢,掙到5毛,我就可以買個燒餅。”大舅接著說,“你們就不用給了。”母親的眼淚“刷”地一下掉下來,掏出2毛,給了他,沒有勇氣再看大舅一眼。母親心如刀絞,前面的路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她領著孩子們百味雜陳地走了。

母親她們坐火車的路費,只能勉強過山海關。下了火車,已經是大東北了,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的母親,又是纏足的小腳,眼前一片黑,不知所措,人生地不熟,往哪兒走呢?二姐看了看紙條,上面寫的是盤錦的一個什麼地方。可是這個地方在哪兒?怎麼走?還得走多遠呢?母親小時候最要好的一個閨蜜,我們跟她叫大妗子,現在就要去投奔她們。能找得到她們嗎?再說,這麼多年了,儘管以前關係很好,可是現在呢?這樣的年頭,好幾張嘴要吃飯,她們願意管嗎?她們能管得起嗎?一切都是未知數,眼下已然是山窮水盡,沒有了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往前瞎走了。走一步算一步,見鬼打鬼吧。

光走路還不行,一個大活人,總得要吃東西。母親帶著孩子們,一邊打聽路程往前走,一邊找人家討要東西吃。萬事開頭難,初次要飯,實在是難以開口。人家不欠你的,你愣是跟人家去要,誰還能有好臉色呢?所以,遭到冷言冷語是必然的事。到了這個份上,為了能活命,也顧不得什麼尊嚴了。

不覺天色已晚,只見一個酒鬼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母親領著孩子儘量躲著他,可是這個大漢竟然朝著她們走來。酒鬼說:“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呀?哦,外地的吧?不安全呐!你們跟我來吧。”母親他們不敢違拗,莫測高深又不知如何應對,只好在後面跟著他。酒鬼把她們帶進一個很大的房間,之後把門鎖上,撂下一句話:“別亂動啊!”就走了。娘兒幾個蜷曲在一個角落裏,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捱磨時光,不敢有大的舉動。商量事情時,儘量壓低聲音,可是大屋子很攏音,小聲說一句,就“哇哇”地傳揚起來。二姐跟母親說,這個人看起來倒不像個壞人,但是你也不敢保證他就是個好人。等天亮以後他來了,誰知道會有什麼鬼花樣呢?人心隔肚皮,做事兩不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三十六計走為上,咱還是快走吧。怎麼走呢?他把門給鎖上了。二姐是個既有主意,又敢做敢為的人,她不說什麼,站起身,走到窗前,用胳膊肘猛地用力一搗,“哢嚓”一聲,一塊大玻璃應聲破碎。二姐顧不得劃破皮肉流著血,鑽出去,讓母親把行李和弟弟妹妹一項一項地往外遞,隨後又把母親拉出去。娘兒幾個如同竄出牢籠的小雞,出屋後,打起精神,摸著黑繼續趕路。

天無絕人之路,娘兒幾個費盡周折,總算找到了大妗子她們家。見了面,二話不說,先給她們做飯。飽餐戰飯之後,安頓了下來。人在難處看交情,這頓飯,是救命的一頓飯,母親感激了一輩子。

在人家那一畝三分地,女人找個活計並不容易,而且母親還是纏足的小腳,費了老大的勁,才在溝幫子的鐵路上找到一份男人的活,推起了小貨車“軲轆馬”。晚上收工以後,為了提防壞人,找來木頭條子,密密麻麻地把門窗統統釘死。第二天早晨起來,再一片一片地拆開。

遠在千裏之外的母親,當然不知道老天給了我怎樣的禮遇。10領蒲席沒有交完,就被生產隊發現了。她們5口人的飯被無情地扣去,還惡著脖子狠狠地訓斥了我一頓,我只能領1口人的飯了。

但是,我沒有害怕。我記住了母親的話,我得想辦法活下去,並且還要好好地上學,長我的本事。10領蒲席雖然沒有全部用上,可母親餓著肚子夜織蒲席的情形,卻為我日後的拼搏之路儲存了無窮的精神力量。

我住校,家人們遠離身邊,又是餓著肚子,卻一點也不敢荒廢時日,沒有把過多的心緒放在思念親人上。我讀書讀得很苦,成績一直很不錯。我基本上沒怎麼買過課本,可是考試時,老師卻可以把我的試卷貼出去,作為標準答案。

有一回。夜裏餓得實在睡不著覺,就胡思亂想。我想起校園裏有一個長坑,裏面埋著蘿蔔之類,我悄悄地從地鋪上爬起來,光著腚,凍天凍地的,溜出大桶子屋,在校園裏轉悠,找那個蘿蔔坑。找到以後,黑咕隆咚的,沒有眼目,胡亂用手刨土。刨了老半天,總算揪出一個大白蘿蔔。我喜出望外,抱緊蘿蔔,光著腚,完全不在乎天有多麼冷,高高興興地回去,躺進被窩,就像抱小孩子一樣,摟著蘿蔔等待天亮。

天亮以後,我把蘿蔔藏在被子裏,瞅准機會,拿出來,談不到洗泥,用手簡單地抹一抹,啃幾口,再藏起來。

母親常說“小身會文國家用,大漢空長做什麼?”她恨鐵不成鋼,恨不得讓我們早日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才。

我不能辜負她的希望。說起來那真是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年代。記得有那麼幾回,上課時我喊“起立”,同學們鞠躬,坐下,老師開始板書。等老師轉過身來時,教室裏已經空空如也,人們都從後門跑了。

同學們不是翹課,而是逃生。跑到野外找吃的東西去了。在蔓菁疙瘩和蘿蔔地裏,刨人家漏掉的。刨出來,稍微抹一下泥,就塞到嘴裏去。在玉米秸堆裏,翻找萬一可能落下的像鼻煙壺一般大小的小玉米。找到後,就像老鼠一樣嘎嘣嘎嘣地生嚼起來。

我們公社的同學們苦熬了1個月之後,大家一“咬”耳朵,就都逃回了家中,誰也不願拿生命去賭前程。可是我逃回來也沒用,到了家裏也是我一個小孩子。而且我就願意那麼苦苦地癡迷著我的學業,我繼續忍受著饑餓去苦讀,聽憑生命極限的擺佈。

當時中央採取了一系列度災措施,其中有一條是:“勞逸結合。”重體力勞動者們,儘量減輕勞動量。按照這一方針的指示精神,學校放了一次4個月的長假。校長說,如果覺得假期太長,中間可以到學校來玩。我心裏明白,這是客套話。但是,在家裏實在更難熬,我就硬著頭皮,沒人待見地,真得回到了學校。不明不白地厚著臉皮去領人家的小窩頭。當然,我必須要給人家一點小小的回報,我主動加入了護校的行列。

有一天,我正在家中,哥哥從嶽城水庫回來了。一進門,見只有我一個,他就問我:“咱媽她們呢?”

“去東北了。”我回答。

“那你怎麼沒去呢?”

“我不願去,我想上學,再說,也得有個人看家。”

“咱媽臨走時給你留下什麼了嗎?”

“留下了10領蒲席。”

哥哥看了一眼立在牆角沒有交完的蒲席,開始整理他的行囊。提包裏有衣服、襪子、照片,還有分回來的玉米麵、白麵。這一切,都散裝在提包裏。

他問我:“你吃飯了嗎?”

我說:“沒有。”

哥哥說:“我給你做點吧。”

我眼巴巴地瞅著哥哥從提包裏一件件地揀出衣服、襪子和照片之後,終於見到只剩下了最渴望的救命的寶貝,生怕哥哥不知道我應該吃多少,忙說:“不用了,我自己做吧。”

我抱來柴禾,填好水,燒旺了火,和好麵,貼混合麵的餑餑。我怕橫著貼不夠吃,就豎起來,從鍋的這頭,直貼到那頭。

飯熟了,無須乎就菜,再說也沒有菜。我守著鍋,發瘋一樣地殲滅完這一個,再去殲滅下一個。

哥哥在炕後頭,轉過身去,下意識地擺弄著帶回來的物件,不忍心再回過身來看我。他怕我為自己狼狽的饑餓相難為情,他知道我已經饑餓到了怎樣的程度,知道我快要餓死了!如今回憶起來,我的平生再沒有哪一頓飯,比那頓飯吃的更有價值,更香甜,更讓我無法忘記。那頓飯為我輸入了新的生命力,讓我又可以去抵擋一段時間的煎熬了。如果沒有那頓飯,也許在很多年以前,我就已經靜靜地躺在荒野裏,去和可愛的小蛐蛐們一起淺酌低唱了。

當我把鍋中之物掃蕩殆盡的時候,才得暇看見,哥哥的臉上淌滿了淚水。無比聰明的哥哥悟透了一切。他長時間地沉默,始終沒有再問我什麼。後來,他也去了東北。臨走時,他只跟我說了一句話:“我去找咱媽他們。”

我們與共和國一起,終於度過了那個異常艱難的“非常時期”。全臺頭公社的同學,只剩下我一個人上了高中。

1963年,升入高中的我們,還沒把板凳坐熱,遭遇了一場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這一回,繼1960年放過一次長假之後,又放了一次長假,我跟災民們一起,到外地躲避了將近2個月。

1966年,高中畢業,我們遇上了更加前所未有的事,“文革”興起。

貼大字報的風潮席捲而來。每天都要寫大字報,貼大字報,幾乎這就是頭等重要的大事。那麼,作為一個學生,能有那麼多的閒暇時間嗎?除非是把學業放下,專門就幹這件事!這個想法剛一冒出來,我們馬上就覺得實在是異想天開,古往今來哪有那樣的事呢?然而,世上的事就是這麼神奇,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遇不到,何況現在已經想到了呢?

正當藝體類考試結束,普通高考還沒開始,我們這些提前上了一回戰場的人們,還在如醉如癡地等待錄取通知書的時候,6月18日,中央台還真就破天荒地發佈了一項極為重要的決定:“大學停止招生,放假半年搞革命。”有一天,學校總務處廣播了一個通知,讓我去領掛號。我們家一戶有錢的親戚也沒有,誰能給我寄錢來呢?到了那裏才知道,是1元錢,北京廣播學院退給我的報名費,考試作廢了。我們班參加了其他藝體類考試的同學,同樣也都白考了。

7月16日,頗具詩人氣質的毛澤東主席以73歲高齡暢遊長江,不但最強烈地象徵了什麼,而且明確提出了激越人心的論斷:“大風大浪也不可怕。人類社會就是從大風大浪中發展起來的。”我們仿佛悟到了一些事。

8月,黨的第八屆十一中次全會通過了《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簡稱“十六條”),“文革”正式全面發動起來。

老美那邊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他們始終也不甘心讓我們這樣一個紅色政權發展下去,最有代表性的是杜勒斯的那個說法,把新中國“和平演變”的希望,寄託在第三、第四代身上。

毛主席高瞻遠矚,要帶領人民繼續革命,防止黨變修、國變色、人變質。要打破常規,在大風大浪中用新的方式大幹一場。老人家一個前無古人的想法,就是搞“文革”,從上而下地發動一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觸及人們靈魂的意識形態領域的大革命。鬥爭的重點,是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我們出於對毛主席的無比崇拜,以及無限信賴,只有緊跟毛主席的步伐,心無旁騖地向前走。接下來就不能再考慮高考的事,你想的再多,也沒用了。每天基本上就是大字報、大字報、大字報。

就在這日子過得有些單調乏味的時候,傳來了一條很特別的消息。8月25日,大連海運學院的15名學生徒步到北京串聯,並且準備在國慶日時接受毛主席檢閱。他們的做法行嗎?合理嗎?合法嗎?我們正在疑惑,不成想,9月5日,中央文革小組發佈通知,號召人們大串聯。10月22日,《人民日報》還專門發表了《紅軍不怕遠征難》的社論,讚揚“不坐火車、汽車,徒步進行大串聯是一個有意義的創舉”,“希望各地的革命師生,在自願和可能的條件下也這樣做。”徒步串聯不但得到了肯定,竟然還受到了如此高度的讚揚,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絕對是讓人眼前一亮的大新聞!亙古未有!以後我們才知道,整個的“文革”,處處都是嶄新的創舉,處處都是讓人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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