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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30 | 台灣好報

想娘夢見娘/唐勝一

想娘夢見娘/唐勝一

唐勝一

娘是在45歲那一年,便永遠地離開了這人世。於現代人而言,這般年紀,恰似花朵正綻,卻過早凋零,匆匆奔赴天國,這無疑是人生中最深沉的遺憾。自娘離去,我仿若一株無人問津的小草,在缺愛的世界裏,可憐兮兮地生長。對娘的思念,如潺潺溪流,在心底日夜流淌,直至如今,還常常能在夢中與娘相見。

娘在世時,我尚處懵懂少年,對娘的理解,不過是日常的陪伴與關懷。後來,兄姐與鄰居口中那些關於娘的往事,如點點繁星,逐漸勾勒出娘的形象,再聯想起娘那和藹的音容笑貌,一個偉大母親的形象,於我心中巍然聳立,對娘的懷念,也如醇厚的美酒,愈發濃烈。

正因深切感受到母親的可敬可愛,思念之情,才如瘋長的藤蔓,絲絲纏繞,刻骨銘心。夢中的娘,總是那副和藹慈祥的模樣,仿佛憂愁從未光顧過她的臉龐,笑容永遠如春日暖陽,溫暖著我的心房。“一伢子,長大啦?”娘輕聲詢問,見我點頭,便咧嘴一笑,溫柔地說:“娘這就放心了!”那一刻,我滿心歡喜,迫不及待地想上前給娘一個深情的擁抱,再獻上一個甜甜的吻,可眨眼之間,娘卻如輕煙般消失不見。就這樣,一次次在夢中與娘相逢,卻總在最美好的時刻,夢如泡沫般破碎,讓我糾結萬分。夢醒之後,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思緒如亂麻般紛擾。滿心的傷心,如決堤的洪水,堂堂七尺男兒,也不禁悲泣,淚水浸濕了枕巾。

其實,我是多麼渴望能在夢裏與娘促膝長談,傾訴心聲。娘在世的時光太過短暫,我們母子之間,有著太多未說出口的話。於是,每晚入睡前,我都如精心構思文章般,在心底反復琢磨,準備著要與娘說的話。首先,我想問娘:在天國的您,過得可好?娘在這人世,未曾有過幾日舒心的日子。生育我們六個兒女,含辛茹苦,青春的容顏在歲月與辛勞中消逝,最終,年輕的生命被病魔無情奪去。而後,我還有諸多具體的問題,想向娘傾訴:您在那邊,是否還如往昔般辛勞?是否還被疾病纏身,痛苦不堪?是否依舊省吃儉用,捨不得對自己好一點?是否還是那般膽小善良,總為他人著想?這些問題,如石子般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渴望能在夢中,從娘那裏尋得答案。

娘是個苦命的人啊!二八年華,便嫁為人婦。本應與丈夫琴瑟和鳴,共度美好時光,然而,命運卻如無情的狂風,輕易地吹散了這短暫的幸福。一次外出趕集,娘的前任丈夫,竟被集市上的地痞惡霸,用秤砣活活砸死。那一刻,娘的世界,仿佛天塌地陷,從此,她每日以淚洗面,在痛苦中熬過了三四個春秋。後來,在鄰里鄉親的不斷勸說下,娘才終於鼓起勇氣,轉嫁給了父親。

那個年代,生活的苦難如陰霾,籠罩著每一個家庭。別說是我們貧苦的農家,即便一般的地主、富農,日子也並不好過。聽人講,那時我們家可謂一貧如洗,“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僅有的一間茅草房,破舊不堪,夜間,能透過屋頂縫隙看見閃爍的星星;白天,陽光毫無阻攔地灑落屋內,遇到風雨,更是無法遮蔽。好在,這樣的黑暗日子並未持續太久,新中國的成立,如一道曙光,照亮了窮苦大眾的生活。我們家也分到了房子和土地,娘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感慨地說:“我們也有了下力的地方了!”

出集體工的年代,工分成了一家人生活的依靠。娘雖為女流之輩,可她每年掙得的工分,竟比許多男社員還要多。這背後,是娘無數的汗水與心血,甚至是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當初,娘找到隊裏幹部,誠懇地說:“我家孩子多,不想吃照顧,您就額外分些農活給我幹,讓我多掙點工分,好不好?”沒想到,幹部竟然同意了。從此,娘便開啟了起早摸黑、披星戴月的勞作生活。那時,我們山溝裏灌溉農田用的水車稀缺,稻田“返水”,全靠人工一桶一桶地往上提。年輕的娘,咬緊牙關,日夜連軸轉。白天,與大夥兒一同出集體工;夜晚,哄孩子入睡後,便摸黑去“返水”。長時間的勞累,讓她腰酸背痛,胳膊如灌鉛般沉重,有時甚至累得直不起腰。即便是中午回家做飯,娘也一刻不得閑,仿佛施展了分身術。她一邊生火做飯,一邊就近割牛草或打青,交到隊裏掙額外的工分。娘就這樣拼命地掙工分,不僅讓我家雖人多勞少,卻未吃照顧,還蓋起了新的土磚房。

鄰居們曾心疼地跟我講:“你娘在世啊,幹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哪!”這話,我深信不疑。我家兄妹眾多,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能吃上一頓米飯,添置一件新衣,對娘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娘,是在苦水中浸泡長大的人,勤勞節儉,精打細算地操持著這個家,是村上人人稱贊的好模範。娘常說:“天冷加根帶,饑餓加把菜。”她自己,從不輕易做件衣裳。給我們兄弟姐妹添置衣衫時,也只有老大能沾光添新的,老大穿不了了,便傳給老二,老二穿破了,再給老三,如此類推。每套衣衫,都要歷經“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幾乎六兄弟姐妹都能輪流穿上。至於吃的方面,我和父親及三姐,算是有口福了。父親和三姐患有“心裏痛”的毛病,吃不得紅薯野菜,而我,或許是娘的特別疼愛吧,也受到了特殊對待。娘總是將米飯留給我們三個,其他兄姐只能吃紅薯等粗糧。而娘自己,連紅薯粗糧都難以飽腹,常常只能用從山上采來的野菜,勉強充饑。瞧,這是多麼好的娘啊,寧願自己吃苦受累,虧待自己,也要盡力照顧好家人。也難怪,兒女們對她的懷念,從未停止。

我哥我姐跟我嘮家常時,常常會說起:“我們有個伯娘,可壞了,娘在世時,她老是跟娘作對。”吃食堂飯的時候,娘在隊裏豬場喂豬。有一次,娘從豬潲裏順手撈出兩只紅薯,小心翼翼地包在衣襟裏,想帶回家給孩子們吃。可半路上,卻被那個伯娘發現了異常,她強行對娘搜身,讓娘當眾出醜,還罰了我家20斤口糧。還有一回,工間休息時,娘回家給三姐餵奶,不知怎的,實在太累,竟打起了盹。又是那個伯娘,發現後立刻報告給隊裏幹部,當晚,娘便被開了批鬥會。

“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娘或許並不明白這個道理,又或許,即便明白,也因心地太過善良,選擇默默忍受,所以常常被人欺負。世人常說,好人會有好報,可在娘身上,似乎並非如此。那時,我家的菜地分在別人家的門口,那戶人家的女人,竟把我家菜地當作自家菜園,隨意採摘。好些次,娘去摘菜,看到那個女人在自家菜地,心中便如見到毒蛇般恐懼,直打鼓。娘的善良,在那些人眼中,仿佛成了可以肆意踐踏的軟弱。為了避開那令人難堪的場面,娘默默躲在路邊的樹底下。她故意乾咳幾聲,滿心期望那女人能識趣地離開。然而,那女人不僅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反而理直氣壯地叫嚷:“咳什麼咳,菜都種在我家門口,我摘點難道還不行啊?”娘聽聞,雙唇緊閉,選擇了默默忍讓。可這一忍,卻讓那女人愈發囂張。後來,她竟如瘋癲一般,公然跑到我們家裏搶奪糧食。不過,正義自在人心,她的行徑遭到了村子裏眾人的指責。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鄰里鄉親們還是會為正義發聲的。

娘啊,您一生操勞過度,平日裏吃的又是那般粗劣,營養嚴重跟不上。在本該身強體壯的中年,您的身子骨終究還是垮了,染上了重疾。即便如此,您依舊拖著病體堅持勞作。鄰里們心疼地勸您:“你都病成這樣了,還拼死拼命是為了啥呀?”您卻毫不猶豫地回答:“為了我這些孩子啊!”後來,娘的病情愈發嚴重,臥床不起,即便去了醫院,醫生也無奈地搖頭歎息:“太晚了,怎麼不早點來治療呢?”我至今都清晰地記得,娘痛苦地在床上呻吟不止,鄉親們都忍不住感慨:“多好的鄧堂客(即媳婦)啊,如今卻被病魔折磨得生不如死。”娘啊,您當時該是承受著多麼巨大的痛苦,甚至一度想結束這苦難的一生。

還記得那個晌午,我剛放學回到家,便滿含淚水跑去看望娘。娘眼巴巴地看著我,眼神中滿是絕望與哀求:“崽啊,聽娘話,拿把剪刀給娘啊。”我懵懂地點點頭,打開抽屜箱,取出剪刀遞給娘。恰在這時,二姐進來了,她見狀大驚失色,一把奪過剪刀,重重地給了我一耳光:“蠢東西!你拿剪刀給娘,這是要害死娘啊!娘先前不是還想喝洋(煤)油尋短見嗎?幸虧弄倒了燈裏的洋油!”娘有氣無力地對二姐說:“沖你弟弟耍什麼威風?有本事,你沖娘來,弄死娘啊!”我滿心委屈,忍不住大聲哭起來,緊接著,二姐和娘也都嚎啕大哭。一時間,家中大人小孩哭聲一片,那悲切的哭聲仿佛要將整個世界淹沒,引得鄰居們紛紛急匆匆趕來,還以為娘已然咽氣辭世。直到後來我懂事了,才無比感激二姐那記耳光,是它及時阻止了我的愚蠢行為,否則,我將遺憾終生啊!

據說,娘生下我時,對我寄予了無限的厚望。時至今日,我或許沒能如娘所願,功成名就。但以娘的善良豁達,想必也會感到欣慰吧:兒雖未居廟堂之高,也未富甲一方,但始終憑良心為人處世,堅守做人的底線,活出了人的尊嚴,努力實現著人生的價值!因而,我要自豪地告訴娘:兒一步一個腳印,勤奮學習,努力工作,才有了今天,問心無愧!兒身為供水人,在供水行業也算是小有名氣;兒業餘熱愛寫作,在文人圈裏也結識了不少良師益友!

我無比慶倖,在娘生命的最後時刻,能陪在她身邊為她送終。用我們當地的話說,一個晚輩,特別是兒孫,要是在長輩老人臨終時不能相伴左右,一則是未盡孝道,二則是親情緣分不足。娘故去的那天,正值深秋。我正在村小學讀書,堂兄急匆匆地跑進教室,一把拽住我就往外走:“快走,你娘不行了,等你回去送終呢!”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撕裂,拔腿就跑。山路崎嶇坎坷,我跑得氣喘吁吁,淚水灑落在這熟悉又陌生的山路上。我心急如焚,模糊的雙眼看著滿山飄落的楓葉,在我眼中,它們竟似帶著血在戰戰兢兢地顫抖。終於,我跨過家門,撲到娘的病床前,聲嘶力竭地喊:“娘——”。可娘靜靜地躺著,毫無反應。旁人都說娘已經去了,唯有我不信,聲淚俱下地哭喊:“不啊,我娘沒死!”我哭得更加傷心,輕輕地、輕輕地搖晃著娘:“娘,你醒醒啊!娘——”這時,娘雖然依舊沒有動靜,但兩行清淚卻從眼角緩緩淌出。在場的人見此情景,不禁嚷嚷:“還沒有斷氣,在博難呢。”我急忙抹了抹眼淚,哽咽著對娘說:“娘,你莫死,你活著,我會聽話,不讓你操心,做你的好崽。”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紛紛落下淚來。這時,一位長者輕聲發話:“大家忍著點,暫時莫哭出聲來,看一伢子娘還有沒有什麼反應。”頓時,房間裏一片寂靜,大家都緊緊地盯著娘那張憔悴的臉,我更是目不轉睛。盯著盯著,只見娘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能發出聲音,唯有眼角的淚水依舊清晰可見。我滿心期待娘會說話,心中暗喜,然而,緊接著,娘的喉嚨“嘎”的一聲響,隨後大夥兒沉痛地說我娘真的斷氣了。刹那間,房間裏哭聲震天,悲慟欲絕,仿佛整個世界都沉浸在無盡的悲哀之中!

那時年幼懵懂的我,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失落感,仿佛被抽走了靈魂,心裏空蕩蕩的。我像只無頭的蒼蠅,在屋場裏茫然地轉來轉去,哭啊,愁啊,憂啊,傷啊,滿心的痛苦卻不知向何處訴說。直到日落西山,我淚眼朦朧地看著對面山坡上,遍山凋零的楓樹葉在滿天晚霞的映襯下,隨著微風緩緩飄落。那一刻,我竟從心底覺得,這是一幅淒美至極的畫面,恍惚間,那畫面裏隱隱約約出現了娘的身影。我似懂非懂地雙手合十,面向對面山坡,深深地作揖祈禱,願娘一路走好!

娘過世得太早,甚至連一幅遺像都沒留下。但娘那慈眉善目的模樣,那始終面帶笑容的溫暖神情,卻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永不磨滅。儘管娘哺育我的時光不過短短10年,可我對娘的思念,卻如陳釀的美酒,愈久彌香,終生難忘。我常常陷入對娘的深深懷念之中,有時竟會呆呆地沉思大半天,還不時會神經質般地嘣出一句:“我娘那人,枉過一生!”

所以,在心底,我總是忍不住對娘說:“娘,您在那邊要是有錢,就盡情花嘍;要是有病,一定要去治嘍;該吃的就吃,該玩的就玩,您一定要盡情地享受,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哪!”

妻子輕輕推醒我:“怎麼,你又在說夢話了?”

一個雙休日,我早早起身,回到了鄉下老家。一下車,我便徑直走向娘的墳頭,為娘上香。春風輕柔地吹拂著,漫山遍野一片青翠,娘的墳頭已開滿了美麗的山花。那山花爛漫,恰似娘在含笑看著這繽紛多彩的人世。我緩緩跪下,磕了好幾個響頭,盡情地祭拜著娘,嘴裏還嘮嘮叨叨地講了好多好多話,淚水忍不住大把大把地掉落。

快到清明節了,我又開始盤算著給娘掃墓,祭祀娘。現今宣導文明祭祀,我是不是該在網上為娘進行一番鄭重的祭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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