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司令”／居曉年

居曉年

小時候，莊上的人都叫我“小三子”。因為我在家裏，排兩個哥哥後面，父母這麼叫，鄰居跟著喊。天擦黑時聽見巷子裏有人扯嗓子喊“小三子來啦”，各家小孩便鑽出屋門，圍到我身後。因為“小三子”一出現，就意味著今天又有熱鬧可瞧了。

我是孩子們的“司令”，倒不是自封的，而是他們心甘情願地跟著我瘋跑。夏日傍晚的草垛堆得比人高，我踩上最頂層的秸稈，沖底下七八個黑腦瓜揮手:“老規矩，我逮人！”他們呼啦散開，腳步聲劈裏啪啦砸在曬燙的泥地上。我蹲在草垛背陰處數完三十個數，貓著腰沿牆根摸。太陽落下，熱氣還未散盡，蟬鳴聲漸漸弱了，我們的戰場就這樣剛剛鋪開。草垛是我們的堡壘，巷子是我們的迷宮，而捉迷藏，則是一場關乎榮譽的“較量”。

“躲好了沒？”我扯著嗓子喊，聲音在暮色裏蕩開。四下裏靜悄悄的，只有幾只晚歸的麻雀撲棱棱飛過。柴火堆後露出半截藍布衫，我抓起土塊扔過去，二胖“嗷”地蹦出來。追到老槐樹底下，樹杈簌簌抖下幾片葉子，我蹬著樹瘤往上躥，揪住栓子補丁褲的褲腳。最後一個藏在人家雞窩裏，被蘆花啄得直哼哼。我弓著腰，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摸過去。忽然，草堆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猛地一撲——“逮到啦！”笑聲炸開，驚得樹上的鳥雀四處飛散。

跑起來的時候，風灌進耳朵，腳下的泥土軟軟的，偶爾踩到石子，硌得腳底板生疼，可誰在乎呢？我們穿過窄窄的巷子，跳過水溝，翻過矮牆，仿佛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遊樂場。大人們站在門口喊：“小三子！別跑那麼快，當心摔著！”可我哪里聽得進去？只管帶著我的“兵”們橫衝直撞，揚起下巴，仿佛自己真是個了不起的將軍。我們跑過曬穀場時，看場的老頭舉著竹掃帚作勢要打，我帶頭翻過矮土牆。碎瓦片刮破褲腿，膝蓋蹭出道血印子，誰也沒停下。直到各家屋頂升起炊煙，此起彼伏的“回家吃飯”喊聲從巷頭傳到巷尾。

瘋夠了，跑累了，我們便躺在曬穀場的草堆上，望著滿天星星。螢火蟲一閃一閃地飛過來，有個孩子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躺在麥草堆上看星星那會兒，六柱往我手裏塞了半塊麥芽糖。螢火蟲擦著鼻尖飛過去，二胖突然說：“小三子哥，明兒還帶我們逮田鼠不？”我吐出黏在牙上的糖渣，抬腳踹他:“先把今天藏的彈珠還我。”夜風涼絲絲的，吹散了白天的燥熱，也吹走了那些拍打的草屑。

那年臘月河面凍出冰碴，我們蹲在碼頭撬青石板。小馬從家裏偷了火鉗，我把它插進石板縫裏一別，石板“哢”地裂開。冰窟窿裏竄出條鯽魚，甩著尾巴拍在冰面上，七八雙手同時撲過去。最後魚被季奶奶拿去燉了湯，我們分著喝了五大碗公。

如今回想起來，那些日子竟像是夢裏的一般。草垛早已被推平，巷子也拓寬了，當年的“小兵”們各奔東西，有的甚至已為人父母。去年清明回老家，遇見栓子帶著兒子上墳。小男孩啃著麥芽糖抬頭看我，糖渣糊了滿臉。栓子拍他後腦勺：“叫司令叔。”每當夏夜的風吹過，我似乎還能聽見那時的笑聲，看見那個在月光下奔跑的、不知疲倦的“小三子”。

夏日的午後，我作為小夥伴心中的“司令”，還會帶他們去小河邊捉蝌蚪，看著它們在水桶裏遊來遊去，想像著它們變成青蛙的樣子。冬天，當河面結冰時，我又同他們一起變成了溜冰的小能手，儘管冰面並不平整，但那滑行的快感至今難忘。每個季節都有屬於它的遊戲和樂趣，而這些記憶，如同珍貴的寶藏，被歲月精心保存在心底。

提到我這個“司令”當得也確實有點不容易，大家封我，就要對得起這頭銜。一天，鄰居家的朱根和馬寶遇到一個同樣的難題，就是開門的鑰匙斷了鎖裏拿不出來，我幫他們找來開鎖工具，用螺絲刀撬開鎖眼，把斷鑰匙取了出來，小夥伴們覺得這種方法不錯，個個臉上都露出贊許的笑容。還有一次，莊東頭的姓季的小夥伴受人欺負委屈地哭了，我敢於站出來去替人出頭，找到那個大個子的蘆光時，我一頓捧他，說:“你這樣以大欺小還是個人嗎？”姓季的看我為他做主，抹去憋屈的眼淚，挺直了腰杆，“我才不怕你呢！”瞧他那神氣模樣，原來是我幫他找回了自尊。平時，我家裏偶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捨得樂於和小夥伴們一起來分享，我即便受到家長責罵甚至挨打時，倒也感到無所謂，誰叫我是他們的“司令”呢！現在回想起來，真的老有趣啊！

童年啊，終究是一場追不回的狂歡。

說來也真的巧合，命運之神往往有時眷顧那些不忘初心執著的人。長大後的我，竟然又成了“司令”。在單位做過“兵頭將尾”任鄉鎮武裝部長19年之久，我帶民兵訓練，看著他們在烈日下揮灑汗水，為了守護家園而努力拼搏；我送青年當兵，目送他們懷著滿腔熱血奔赴遠方，去實現保家衛國的夢想。這一路走來，我一直跟“兵”打交道，幹與“兵事”多年的工作，由小至大，我這個“司令”還當的問心無愧。

每個人，當他回望起自己的童年時，總倍感親切而溫馨。童年的生活總是美好的，童趣、童真、童心，人生擁有不老的童年該多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