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盒子中的生命之光/劉賢安

劉賢安
醫院的電梯是懸在樓體間的金屬盒子,載著無數慌張的腳步上上下下。那些數字顯示幕上跳動的紅光是懸在人心上的秤砣,19 樓的數字每降一格,等待的隊伍便要掀起一陣輕微的騷動,像被風吹皺的湖面,層層疊疊的焦慮在蛇形隊伍裏蕩開。排在隊尾的我望著頭頂交錯的金屬纜繩,突然想起小時候見過的老鐘錶 —— 那些藏在玻璃罩裏的齒輪,總在人們最急切的時候走得格外緩慢。
穿藏青色制服的保安站在電梯口,後背早已被汗水洇出深色的雲紋。他的對講機每隔三分鐘就會傳出沙沙的電流聲,混著消毒水的氣味在空氣中漂浮。當那個穿夾克的男子第三次試圖硬擠電梯時,保安的手掌按在對方胸口,像按在一塊發燙的鐵板上:”先下後上,您看這電梯裏還有擔架床呢。” 話沒說完就被罵聲淹沒,污言穢語像劣質的油漆,劈頭蓋臉地潑在他洗得發白的衣領上。我看見他無名指根部的老繭在發抖,那是常年握警棍留下的印記,此刻卻只能徒勞地懸在半空,像片被風吹折的枯葉。
電梯終於在 17 樓停住時,金屬門開合的蜂鳴聲裏混著一聲壓抑的呻吟。抬擔架的護工踉蹌著邁出第一步,病床上的老人正用沒打點滴的那只手抓著護欄,指節泛白如冬日的枯枝。蛇形隊伍裏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吸氣聲,像無數細小的氣泡在沸水裏炸開。就在這時,左側原本人的電梯突然亮了上行的箭頭,穿碎花襯衫的中年婦女眼睛一亮,運動鞋在地面擦出刺耳的聲響,像根突然繃斷的琴弦。
她的半個身子剛探進電梯,門卻 “叮” 的一聲開始閉合。穿工作服的姑娘指尖按在關門鍵上,動作輕得像觸碰一只受傷的蝴蝶。中年婦女的拳頭砸在金屬門上,發出悶響的同時,一連串咒罵也跟著迸發出來:”你個小蹄子懂不懂人話!我男人還在樓上等著送湯呢!” 姑娘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影,黑框眼鏡滑到鼻樑上,露出眉骨處淡淡的淤青 —— 不知道是哪次推搡留下的印記。她始終沒抬頭,只是盯著對講機上跳動的信號燈,像盯著一座不會熄滅的孤島。
擠上右側電梯時,後背貼著的不銹鋼壁板冷得刺骨,仿佛整面牆都是從冰庫裏搬來的。有人的吊瓶勾住我的衣角,塑膠軟管裏的藥水正一滴一滴墜向地面,像串被扯斷的珍珠。”麻煩讓讓……” 老人的聲音從電梯門處飄進來,帶著止痛藥也掩不住的顫抖。穿西裝的男人不耐煩地皺眉:”都滿了還擠,下趟吧!” 我轉身看見老人扶著助行器的手在發抖,護工的額頭正抵著電梯門邊緣,像在對抗某種無形的壓力。
不知哪來的力氣,我突然抬高雙臂撐住兩側的牆壁,用脊背擠出巴掌大的空隙。”往裏挪挪,就一點點。” 我的聲音在狹小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驚飛了天花板角落的塵埃。當老人終於被攙進來時,他手腕上的住院手環掃過我的手背,藍色的塑膠帶印著一串數字,像條冰冷的蛇。電梯上升時的震顫中,我聽見有人小聲說 “謝謝”,抬頭看見剛才罵人的中年婦女正低頭盯著手機,指尖在螢幕上快速滑動,不知道是不是在給丈夫發消息。
再次遇見那個姑娘是在傍晚的手術電梯。金屬盒子裏只有我們兩人,對講機的掛繩在她胸前晃出規律的弧線,像鐘擺丈量著時間的重量。她的工作服熨得筆挺,卻在袖口處磨出毛邊,露出手腕上淡褐色的燙傷痕跡 —— 或許是某次端著飯盒被撞翻留下的。”您是上午那位……” 我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聲音輕得像電梯門閉合時的蜂鳴:”他們總說我冷血,可手術電梯不能進無關人員,這是規定。”
她摘下眼鏡擦拭時,我看見她眼底的青黑,像被夜色浸染的湖。”上個月有個大叔,硬要衝進去給兒子送換洗衣物,” 她的指尖劃過對講機的按鍵,仿佛在觸摸那些滾燙的回憶,”我攔他的時候,他說 ‘ 你沒有親人嗎 ‘,可他不知道,裏面正在做心臟搭橋手術,多進一個人就多份感染風險……” 聲音突然哽住,她慌忙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卻依然清澈,像看穿了金屬盒子外的人間百態。
地下車庫的燈光像患了重感冒,昏黃得讓人想掉眼淚。我摸著標有 “外科樓 B 區” 的指示牌,突然想起電梯裏看見的場景:穿堂風掀起走廊的窗簾,陽光斜斜地切進來,在某個護士的背影上鍍了層金邊。那些在電梯裏爭吵的、哀求的、沉默的人,此刻都成了金屬盒子裏浮動的剪影,唯有那個姑娘手腕上的紅痕,在記憶裏越來越清晰。
拐角處傳來保安的對講機聲,混著汽車發動的轟鳴。我忽然想起他勸我站到隊首時的眼神,那是種帶著歉意的感激,仿佛每個遵守秩序的人都是他疲憊生活裏的止痛藥。還有中年婦女砸在電梯門上的拳頭,或許在她轉身之後,也會為剛才的衝動而後悔,就像我望著朋友病房裏的吊瓶時,突然讀懂那些焦急眼神裏藏著的恐懼 —— 在醫院這個地方,每個腳步都連著心跳,每聲爭吵都裹著擔憂。
離開時的暮色正從樓縫間滲進來,給電梯的金屬外殼鍍上一層溫柔的光。穿工作服的姑娘依然站在手術電梯門口,身姿挺拔如棵小白楊。有人試圖硬闖時,她會先退後半步,留出禮貌的空間,然後用比平時更清晰的聲音解釋:”這裏是手術專用電梯,麻煩您去旁邊等候。” 這次我看見,那個曾罵她的中年婦女正站在旁邊的電梯前,手裏提著保溫桶,目光時不時往這邊飄,像在觀察什麼稀罕物。
電梯門開合間,我看見她接過一張皺巴巴的紙巾,是剛才被她攔下的老人遞來的。”姑娘,擦把汗吧。” 老人的聲音像塊磨得發亮的鵝卵石,帶著歲月的溫度。她愣了一下,接過紙巾的手指微微發顫,嘴角卻終於露出一絲極淡的笑,像春雪初融時的第一道陽光。那一刻,金屬盒子外的世界突然變得柔軟,那些曾被誤解的堅守,那些藏在罵聲後的關心,都在這抹微笑裏悄悄和解。
淩晨兩點的醫院像被抽去了筋骨的巨獸,走廊盡頭的應急燈在天花板投下幽藍的光斑,電梯按鍵的冷光裏浮動著消毒水與隔夜茶混合的氣息。我握著朋友家屬塞來的陪護證,在空無一人的蛇形隊伍裏踱步,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大廳裏蕩出回音,像某個被遺忘的心跳。
穿灰色衛衣的年輕人靠在電梯旁的滅火器上打盹,手機螢幕的微光照亮他眼下的青黑。他的膝蓋上攤著張 CT 報告單,邊角被反復折疊成鋒利的銳角。當左側手術電梯的數字從 “1” 突然跳至 “12” 時,他猛然驚醒,手裏的礦泉水瓶滾落在地,發出空蕩的迴響。”又有急診手術了。” 他沖我苦笑,喉結在蒼白的皮膚下滾動,”我爸已經在 ICU 住了十七天,每次看見這電梯動,都以為是……”
金屬門開合的瞬間,帶出一陣冷冽的風。推床的輪子在地面劃出刺耳的弧線,藍色床單下露出的手背插著留置針,輸液管在氣流中輕輕搖晃,像株在深夜裏顫抖的草。年輕人突然沖上去,又在離推床半步遠的地方刹住腳,只是死死盯著床頭的電子屏,直到電梯門再次閉合,把那些緊張的目光都鎖進金屬盒子裏。
四月的陽光終於有了溫度,在電梯玻璃上熔成金色的河。穿工作服的姑娘換了件薄外套,袖口的毛邊被仔細縫過,露出底下淡粉色的內襯。她站在手術電梯口,面前是位拄著拐杖的老太太,銀髮梳得整整齊齊,鬢角別著朵白色的小花。
“我就上去看一眼,就一眼。” 老太太的拐杖尖在地面敲出細碎的聲響,”我老頭子昨天說想吃我醃的醬菜,我給他送上去就下來。” 姑娘蹲下身,幫老太太理了理滑落的圍巾,指尖觸到老人手腕上鬆弛的皮膚,像觸到一片風乾的樹葉。”奶奶,手術區真的不能進,” 她的聲音輕得像春風,”但我可以幫您把醬菜轉交給護士站,等爺爺出了監護室,就能吃到了。”
老太太忽然抓住她的手,枯瘦的手指上戴著枚泛黃的銀戒指,刻著模糊的花紋。”你長得真像我孫女,” 老人的眼角溢出淚水,在皺紋裏淌成小河,”她也是做護士的,在外地醫院,好久沒回家了……” 姑娘的睫毛劇烈顫動,我看見她快速眨了眨眼,將什麼東西咽了回去。後來,當老太太攥著姑娘寫有護士站電話的紙條離開時,拐杖尖的聲響裏多了份輕快,像踩在春天的草地上。
梅雨季來得猝不及防,電梯廳的地面總是濕漉漉的,映著來往人群模糊的倒影。保安的制服再也沒幹過,藏青色的布料泛起灰白的鹽花,像塊被海水浸泡多年的礁石。那天我看見他蹲在電梯口,用抹布擦拭不知誰吐在地上的嘔吐物,旁邊的垃圾桶裏扔著半瓶沒喝完的中藥,深褐色的液體在雨水裏洇開,像團化不開的愁雲。
“您歇會兒吧,叫保潔來處理。” 我遞過包紙巾,他抬頭時,我才發現他鬢角的頭髮已經全白了,沾著星星點點的嘔吐物。”保潔大姐家裏有事請假了,” 他喘著粗氣直起腰,腰帶上的對講機發出刺耳的電流聲,”再說了,這味兒熏著病人怎麼辦?” 水珠從他的下巴滴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砸在地面上,濺起細小的泥點。
那天傍晚,我在急診樓外看見他坐在臺階上吃盒飯,雨絲落在他的安全帽上,凝成細密的水珠。他面前的地上擺著張全家福,塑膠膜上有道明顯的折痕,像是被塞進過很多次口袋。照片裏的小女孩穿著粉色公主裙,手裏抱著只泰迪熊,站在穿制服的保安身旁,笑得露出缺了顆牙的門牙。
入秋後的某個清晨,我在電梯裏遇見了推著空擔架床的護工。”今天手術電梯格外安靜,” 他打著哈欠說,”小林姑娘終於輪休了,聽說她累得發燒 39 度,在宿舍躺著呢。” 金屬盒子在 9 樓停下,門開的瞬間,穿碎花襯衫的中年婦女抱著保溫桶沖進來,看見護工後愣了愣,突然從兜裏掏出袋水果糖塞過去:”給小林帶的,上次…… 我不該罵她。”
那天下午,我特意繞到手術電梯口,看見新來的姑娘正手忙腳亂地解釋,面前站著幾位怒氣衝衝的家屬。”小林呢?叫小林來!” 他們拍著電梯按鈕,聲音裏帶著失去熟悉守護者的慌亂。陽光從西側的窗戶斜切進來,在空蕩蕩的值班椅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枚被遺忘的勳章。
冬至那天,我帶著燉好的湯去看望康復的朋友。電梯廳裏新換了暖黃色的燈帶,蛇形隊伍依然蜿蜒,但多了份有序的安靜。穿藏青色制服的保安正在幫一位母親哄哭鬧的孩子,用對講機的天線挑起只紙風車,在穿堂風裏轉出細碎的光影。
手術電梯的數字突然從 “19” 直降而下,門開時,我看見小林姑娘回來了。她的臉色仍有些蒼白,卻在看見排隊的人群時,露出了久違的微笑。中年婦女快步走過去,往她手裏塞了袋暖寶寶:”傻姑娘,怎麼不多歇幾天?” 老人顫巍巍地遞來個保溫杯:”我煮了薑茶,驅寒。”
金屬盒子在暖意中緩緩上升,我望著小林姑娘忙碌的身影,突然明白那些曾被誤解的堅守,其實是用疼痛打磨出的光。當我們在生活的齒輪裏焦慮旋轉時,總有人願意做枚生銹的鐵釘,釘在最需要的地方,讓每個靈魂都能沿著光的軌跡,找到抵達溫暖的路。
暮色漫進電梯時,不知誰哼起了首老歌。保安的對講機裏傳來平安夜的祝福,小林姑娘的筆記本上,記著無數個患者家屬的感謝電話。那些在金屬盒子裏發生的故事,終將在時光的褶皺裏,沉澱成比鑽石更璀璨的星群,照亮每個因愛而焦急的夜晚。
回家的路上,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星墜在樓群之間。我想起電梯裏那些被按亮的數字按鈕,每個紅點都是個等待抵達的心願:有人要去送一碗熱湯,有人要去接剛下手術的親人,有人要去握住臨終的手。而那個穿工作服的姑娘,那個被罵作 “冷血” 的守護者,她站在金屬盒子與人間煙火的交界處,用瘦弱的身軀攔住急躁的腳步,卻讓生命的通道始終保持暢通。
或許我們都曾在某個瞬間,成為那個試圖硬闖的人,被焦慮蒙住眼睛,看不見他人的堅守。但當電梯門再次打開,當我們在擁擠的空間裏學會側身,在等待的時光裏學會傾聽,就會看見那些藏在金屬盒子裏的光 —— 那是保安制服上的汗漬,是電梯姑娘手腕的紅痕,是陌生人之間遞來的一張紙巾,是所有平凡堅守中綻放的溫柔。
醫院的電梯仍在上下穿梭,數字顯示幕上的紅光依舊跳動。但現在我知道,每個平穩起降的背後,都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守望。那些被誤解的委屈,那些不被理解的堅持,終將在某個暮色四合的時刻,化作照亮生命通道的光,讓每個焦急的靈魂,都能在金屬盒子的開合間,找到溫暖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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