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市
28°
( 30° / 27° )
氣象
2025-06-08 | 台灣好報

大家的春林大伯/唐勝一

大家的春林大伯/唐勝一

唐勝一

春天裏的風裹著新翻的泥土香漫進曬穀場時,春林伯正蹲在石磨旁修補竹箕。竹篾在他骨節分明的指間翻飛,皸裂的虎口蹭過青竹的青皮,發出細碎的沙沙聲。遠處傳來娃娃們追著蝴蝶跑的笑鬧,他抬眼望過去,眼角的皺紋便盛了滿眶的暖光——那些喊他“春林大伯”的嗓子,從奶聲奶氣的童音,到如今帶著粗糲的少年腔,晃眼竟過了半個世紀。

◆席子裹著的命
那年月的日頭總帶著慘白的冷。十歲的春林攥著討飯的破碗縮在祠堂角落,聽著後山傳來爹娘接連咽氣的消息。破棉襖上的補丁摞著補丁,卻擋不住從骨縫裏鑽進來的風——他早忘了飽飯的滋味,只記得十五歲被李財主家的長工領走時,驢車碾過凍土的“哢嚓”聲,像極了後來他躺在席子裏聽見的,第一鏟泥土砸下來的響動。

解放那年的夏天熱得反常,春林伯躺在漏雨的土坯房裏,看著房梁上的蛛網被暴雨扯得七零八落。他知道自己快了,可心裏卻靜得出奇——這輩子給人放牛、當長工,沒吃過一頓囫圇飯,沒穿過一件不帶補丁的衣,臨了能被鄉親們用新席子裹著,也算不枉活一場。

席子抬到若目嶺時,日頭正毒。抬棺的青壯漢子抹著汗把席子放進土坑,鐵鍬剛鏟起土,底下突然悶聲悶氣地“哎喲”了一聲。最前頭的阿貴手一哆嗦,鐵鍬“噹啷”掉進坑裏,驚得眾人撒腿就往山下跑。春林伯費勁地扒開臉上的土,看見自己的手在發抖——不是怕,是餓了太久,連撐著坐起來的力氣都沒剩。他扯著破鑼似的嗓子喊:“鄉親們!是我啊,春林!”

後來有人說,那是閻王殿裏的小鬼算錯了賬,才把他推回陽間。土郎中紮完最後一針時,春林伯盯著灶台上鄉親們湊來的糙米飯,忽然就掉了眼淚——這輩子頭一回,有人怕他死,有人盼他活。

◆堂客們的茶缸
陳堂客來的那年,村口的泡桐樹開得格外盛。她拎著藍布包袱站在春林伯的土坯房前,鬢角的碎發被風吹得亂翹,卻掩不住眼角那抹沒褪盡的愁。有人背後嘀咕,說她是被當幹部的男人甩了的“二手貨”,春林伯卻只是嘿嘿一笑,把新打的木床往堂屋挪了挪——他打了半輩子光棍,哪曾想過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在灶前給他溫一碗熱湯。

陳堂客愛喝茶,春林伯就把攢了半年的工分換成粗瓷茶缸,每天天不亮就去後山上采野山茶。茶葉在鍋裏炒得“滋滋”響時,他總愛從背後環住她的腰,聞著她發間淡淡的草灰味——這是過日子的味道,踏實得讓他想起當年躺在席子裏,突然聽見人聲的那一刻。

沒娃這事,村裏總有人嚼舌根。春林伯卻不當回事,農閒時背著竹簍滿山跑,摘了野果先往陳堂客兜裏塞。有回他撞見她躲在灶間抹淚,便蹲下來握住她粗糙的手:“咱有彼此就夠了。你看那屋簷下的燕子,年年只一對,不也過得熱乎?”陳堂客破涕而笑,指尖戳著他的額頭罵“死老頭子”,可眼裏的光,比煤油燈還亮。

◆曬穀場上的秤砣
出集體工的年月,春林伯總愛扛著最沉的鋤頭往田裏鑽。別人嫌糞坑臭,他卻把糞桶挑得穩穩當當,褲腳卷得老高,小腿肚上的肌肉隨著步子鼓起來,像兩條趴著的老黃牛。記工分的會計握著筆犯難:“春林叔,您這活計比壯小夥還扎實,咋就只肯記十分工?”他用袖口抹把汗,露出沒牙的嘴笑:“我一個人吃倆的口糧,再拿多工分,那不成了占大夥便宜?”

曬穀場上的故事總也說不完。誰家婆娘坐月子缺雞蛋,他偷偷把自家雞窩裏的蛋裹在布裏塞過去;誰家娃上學沒本子,他砍了竹子編竹筐換錢,塞給娃時還唬著臉:“別告訴你爹,他那強脾氣又該跟我急。”最難忘的是那年鬧饑荒,他半夜摸進後山,用麻繩吊在懸崖上采蕨根,摔下來時磕破了頭,卻把曬乾的蕨根磨成粉,挨家挨戶分——自己卻躲在屋裏喝了三天稀湯,直到陳堂客揪著他的耳朵罵:“你不要命了?”

此刻的曬穀場上,春林伯摸著竹箕上補好的篾條,聽見遠處傳來陳堂客喊他吃飯的聲音。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疊在青石板上,像極了那年他從土坑裏坐起來時,印在黃土上的第一個腳印。風又起了,帶著新麥的香,他忽然想起陳堂客去年說的話:“老頭子,你這輩子啊,就是鄉親們心裏的秤砣,穩當。”

他扶著石磨站起來,腰板挺得筆直——比起當年從鬼門關爬回來的那天,如今的日子,早已在柴米油鹽裏泡出了甜味。遠處的娃娃們跑過來,拽著他的衣角喊“春林大伯”,他笑著彎腰,把藏在兜裏的野棗塞進孩子們手裏,聽著那串銀鈴似的笑聲滾進暮色裏。有些事不用多說,就像曬穀場上的石磨,轉了一圈又一圈,刻進年輪裏的,都是些沒說出口的暖。

◆批鬥臺上的雪
臘月的風刮得批鬥臺的木柱子“吱呀”響。春林伯盯著台下凍得縮脖子的鄉親,棉襖領口還沾著昨夜補竹筐時蹭的竹屑。王大炮的紅袖章在風裏翻飛,像只撲騰著要啄人的紅蜻蜓,可他眼裏只看見前排李茅庚老婆攥著衣角的手,跟當年他討飯時攥破碗沿的姿勢一模一樣。

“劉春林!批鬥要刺刀見紅!”王大炮的鞋跟跺得木板地發顫。春林伯往前挪了半步,草鞋碾過臺上的薄冰,發出細碎的“哢嚓”聲。他忽然想起十七歲那年,李茅庚遞給他的那碗熱粥——那時他餓暈在李家柴房,醒來就見那個總板著臉的中年人,正吹著碗裏的熱氣,粥面上浮著的油花,比此刻王大炮袖章上的紅還暖。

“茅庚兄弟……”他的嗓子在寒風裏發緊,“你當年要是沒留我,我早成了野狗的口糧。”台下傳來抽氣聲,不知誰偷偷擤了把鼻涕。王大炮沖過來時,他沒躲,任由那只戴著紅袖章的手扯住衣領,卻看見李茅庚眼裏滾著淚,正悄悄往他身後蹭——像極了那年他從土坑裏爬出來,鄉親們明明怕得發抖,卻還是一步步挪回來的樣子。

“這是階級立場問題!”王大炮的唾沫星子濺在春林伯臉上。可當他被按得膝蓋磕在冰面上時,聽見的不是口號,而是後排張嬸突然拔高的嗓子:“春林伯當年給大夥分蕨根,差點摔死在懸崖上!”“對!他連自己口糧都讓給娃娃們!”人聲像漲潮的河水,一浪蓋過一浪。他偷偷抬眼,看見王大炮的紅袖章在人潮裏晃得發虛,最後像片被風吹跑的楓葉,消失在批鬥臺的拐角。

那晚他躺在自家土炕上,陳堂客用艾草水給他揉膝蓋。窗外飄起了細雪,落在窗紙上沙沙響。她忽然說:“老頭子,你今天那話,比刀子還厲害。”他望著屋頂漏下的雪光,想起李茅庚被押走時塞給他的半塊糠餅——有些債,是要用一輩子還的,可有些情,比階級鬥爭的口號更沉,沉得能壓碎這滿地的冰。

◆田埂上的年輪
分責任田那年,春林伯蹲在田埂上磨犁鏵,鐵銹混著泥土落在他打滿補丁的褲腳。隔壁張大哥扛著鋤頭過來:“叔,您都這把歲數了,五保戶的糧夠吃,何苦遭這罪?”他頭也不抬,犁鏵在青石上磨出火星:“當年鄉親們用席子抬我回來,如今我能拿得起鋤頭,就不能吃白食。”

鋤頭下去,翻起的泥土裹著去年的稻根,帶著潮濕的腥氣。他記得公社化時,自己總搶著挑最重的糞桶,如今腰板沒當年直了,卻還能在水田裏踩出整齊的腳印。最忙時,他清晨幫東家犁田,晌午給西家插秧,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疊在水田裏,像幅會動的畫——畫裏的人沒兒沒女,卻把全村的田地,都當成了自家的娃。

七十五歲那年,村主任帶著人來搶他的鋤頭。他躲在柴房裏,聽著陳堂客跟人求情:“他閒不住,就讓他去守山林吧,權當遛彎了。”於是後山的石板路上,多了個背著竹簍的身影。他撿走獵人遺落的獸夾,拔掉偷偷生長的野罌粟,看見哪家娃娃偷摘野果摔了跤,就把人背在背上,竹簍裏的野棗晃啊晃,掉進孩子裂開的布兜裏。

◆大雪天的菜籃
雪粒子打在窗櫺上時,春林伯的棉鞋早踩濕了。菜籃的竹篾硌著肩膀,卻比當年背糞桶還輕——籃子裏碼著的大白菜,幫著霜花,像裹了層透亮的糖紙。他路過李茅庚家時,看見門縫裏漏出的燈光,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個批鬥臺,想起那人塞給他的半塊糠餅。

“老嫂子,開門!”他放下菜籃,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團。李嬸開門時驚呼一聲,忙把他往屋裏拽:“您這把年紀,還冒雪送菜!”他笑著擺手,指尖觸到門把上的冰棱,卻想起陳堂客臨終前說的話:“老頭子,你這輩子就知道給人送暖,也不怕把自己凍著。”可此刻看著李嬸眼裏的淚,看著娃娃們圍過來搶他兜裏的炒花生,他忽然覺得,這世上最暖的火,從來不是灶膛裏的柴,而是人心窩子裏的熱。

最後一戶送完時,東方已泛白。他踩著積雪往回走,菜籃空了,腳步卻更輕快。路過曬穀場時,石磨上的積雪被風吹落,露出當年他補竹箕時刻下的記號——那是陳堂客教他寫的“春”字,歪歪扭扭,卻比任何標語都耐看。遠處傳來娃娃們的喊聲:“春林大伯!等等我們!”他轉身時,看見雪地裏跑來了幾個小身影,手裏舉著剛折的冰棱,像舉著亮晶晶的星星。

他忽然想起若目嶺那個土坑,想起第一鏟泥土砸下來時的悶響。原來這輩子最險的坎,從來不是閻王爺的簿子,而是這人間的煙火——是鄉親們湊來的糙米飯,是陳堂客茶缸裏的野山茶,是曬穀場上永遠有人等著的石磨。雪還在下,可他知道,有些東西,是永遠凍不壞的,就像他補丁摞補丁的棉襖裏,藏著的,全是這方土地焐熱的溫暖。

Google新聞-PChome Online新聞

最新生活新聞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