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夏日詩篇／周俊傑

周俊傑

七歲的暑假，在鄉下外婆家開啟了我對夏天的最初記憶。“小暑大暑，上蒸下煮”，老人們的念叨道盡了夏日的酷熱。發燙的竹席、烈日下搖晃的香樟樹，還有那如煮沸水般咕嘟咕嘟漫過午後的蟬鳴聲，構成了夏日的背景音。直到那個悶熱的傍晚，墨綠的雲層翻湧，外婆 “東閃日頭西閃雨” 的呼喊打破了寧靜。光著腳沖進院子收衣服，藍布衫在風中獵獵作響，天邊沉悶的雷聲似擂鼓，第一滴雨砸在額頭，緊接著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而來，青石板騰起白煙，塵土氣息混著雨水鑽進鼻腔。外婆拽著我往屋裏跑，潮濕的風掀起她鬢角的白髮，那一刻，夏日的雨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勢，也讓我初識 “夏雨隔牛背，十裏不同天” 的奇妙。

後來的每個夏天，都在雷雨與蟬鳴的交替中，我漸漸讀懂自然的韻律。蟬蟄伏七年破土，卻僅能在陽光下歌唱一夏，它們用盡生命的嘶鳴，竟也是 “知了叫，割早稻” 的農時報信者。公園涼亭避雨時，撞見麻雀抖落水珠、爭論不休，雨滴順著瓦當連成珠簾，遠處荷花在風雨中倔強挺立，粉白花瓣翻飛卻昂頭不屈，讓人想起 “六月不熱，五穀不結”，原來酷熱與風雨都是夏日對生命的饋贈。

夏天的熱是濃烈而毫不掩飾的。柏油馬路在陽光下變軟，空氣裏浮動著柏油與青草的混合味道。老人們搖著蒲扇在樹蔭下下棋，汗水浸透後背卻笑談 “心靜自然涼”；賣冰棍的三輪車叮鈴作響，鐵皮箱裏白霧嫋嫋，引得孩子們追著跑過巷子。這熱，讓人想起少年時的衝動，想起烈日下奔跑球賽的酣暢，滿是人間煙火的熱烈。

夏天最動人之處，在於它教會我們接受生命的不同形態。暴雨傾盆時不必抱怨，“一場夏雨一場熱，一場秋雨一場涼”，雨後或許有彩虹；烈日當空時不必煩躁，蟬鳴與綠蔭值得珍惜。正如外婆所說：“三伏天再熱，也有乘涼的地方；雷陣雨再急，總會有停的時候。” 這是夏日給予的生命哲學。

如今在城市，夏天被空調割裂成冰冷方塊，人們行色匆匆，漸忘與自然共處。但每當聽見蟬鳴、看見天邊烏雲，記憶深處的夏天便蘇醒。外婆家青石板上赤腳追逐雨珠的身影、搖蒲扇講 “夏雨隔田坎” 故事的外婆、被雨水沖刷發亮的香樟樹葉，都折射著童年最純粹的光。原來夏天從未走遠，它藏在汗水浸濕的黃昏、暴雨初歇的泥土芬芳裏，藏在與自然坦誠相見的時刻。生命的美好，往往在這些看似尋常的極端體驗中 —— 酷熱正午總有樹蔭棲身，狂暴雷雨終將迎來雲開月明。人生的每個階段，都如四季不可或缺，少了哪一段，生命的故事都不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