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子記／付令

付令

夏日裏，山裏的雨總在夜間悄悄來去。清晨推開門，整個山谷還浮在乳白色的霧氣裏，松針上掛滿水鑽，竹葉尖墜著銀珠子。比我低一年級的二莽提議進山撿菌子。走過蜿蜒的村莊小道，露水正從瓦簷滴落，在石板上敲出“叮——咚”的聲響。我們三條影子在上山的石階匯合了。

二莽穿著回力鞋，走起路來啪嗒啪嗒像只歡快的鹵鵝。我家樓下的燕子穿著小球鞋，跑起路來一蹦一蹦的。濕潤的晨風捎來松脂的清香，混著泥土腥甜撲面而來。

松針給大地鋪上厚厚而又柔軟的棕黃色地毯。一道金紅色的閃電掠過樹梢——是紅腹錦雞，它拖著華麗的長尾飛過，停在了不遠處的松枝上，像個警覺又好奇的觀察者。螽斯們變得活躍，在樹下、草叢裏奏起一片清脆的琴聲，沙沙唧唧，此起彼伏。遠處，山谷裏回蕩的“咕咕——咕咕”的布穀鳥鳴，像一張巨大的網，籠罩住了整座蘇醒的山林。

“快看！”二莽突然趴成個“大”字，鼻尖幾乎戳到青苔上。撥開羽毛般的蕨類植物，七八朵白色的石灰菌撐著傘圍作一簇，菌蓋邊緣還鑲著夜雨留下的水晶花邊。我們三顆毛茸茸的腦袋就湊在了一起。

燕子最懂紫花菌的心思。她說要順著蛛網找，那些銀絲是天然的保護。果然在楓香樹下發現一簇，淡紫色的小喇叭上描著一圈象牙白的邊，像被月光鍍過的陶器。二莽又有新發現，湊近了數菌褶，結果手一碰，指尖立刻蹭了滿手靛藍。紅色的見手青在偷笑，這淘氣鬼最愛玩變色的把戲。

太陽漸漸從厚重的雲層後探出了頭，光束如同融化的金箔，大膽地潑灑開來，流淌在樹冠間，照亮了林間蒸騰的水汽。整片林子被鍍上了一層暖金，瞬間活了過來。腐殖土裏悄悄拱出牛肝菌棕黃油亮的圓頂。稀罕的是雞樅菌，當二莽學著鷓鴣“咕——咕咕”的調子急切召喚我們時，那簇鵝黃色的精靈正小心翼翼地從白蟻巢邊的泥土裏探頭，菌褶薄得能透光，宛如蟬翼拼成的玲瓏風鈴，仿佛稍重的腳步就能驚擾了它的清夢。小心翼翼地扒開松針，運氣好的話還會偶遇雪白的松茸，它們總愛把菌柄藏得嚴嚴實實，像害羞的小姑娘提著潔白的裙角。

歸途上，竹籃越來越沉，散發著混合著泥土、朽木和新鮮菌子的奇異芬芳。大家的褲管都沾上了黃褐色的泥漿。山風突然拐了個彎，送來山下人家炊煙那熟悉而溫暖的氣息。這煙火氣混著松脂清香、指尖洗不淨的泥土腥味，連同林間所有的光影聲響，被時光之手溫柔地封存、醞釀，在我記憶的深處窖藏成一鍋最醇厚鮮美的菌湯。

林間的霧靄又悄然彌漫開來。新的雨滴開始輕盈地在竹葉上排練著叮咚的樂曲，而我們當年留下的那些深深淺淺、沾滿了泥巴與歡笑的小腳印，早已被年復一年飄落的松針和楓葉溫柔地掩埋。它們並未消失，只是沉入了大地的更深層，化作了這片山野皮膚之下，永恆跳動著的、生生不息的綠色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