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緻生活的封面/付令

付令
二十八年前那個泛著桂花香氣的日子,學校的晨號聲還在校園上空回蕩,阿坤踮腳關門的動作帶著與身高不符的威嚴。這個長相精緻的小個子,是我班最小的同學。很快,大家成為朋友。這個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的男生,踮腳時露出的鋥亮飛行靴,身上是筆挺的深藍學員制服。他習慣性地正了正肩章,那雙銳利如隼的眼睛掃視寢室的模樣,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審視感——也許那是我們空管專業需要的目光。作為班裏年齡最小卻最講究的學員,他書包拉鏈上掛著的銀色小飛機掛飾在晨光裏微微晃動,金屬冷光在佇列整齊的制服間顯得格外跳脫。
那個年代,商品房廣告剛出現在晚報中縫,而阿坤口中時常提及的高尚社區著實讓人羡慕。他家在省會城南的一環以內,位置很好。一次,他邀請我去他家玩。他掏鑰匙時,腰間的制式皮帶扣與門禁卡輕碰,發出一聲脆響。“這房子前幾年才三萬,”他說著,“房價現在從三萬漲到三十萬,每月增值夠你在學校食堂吃半年紅燒肉。”當VCD裏周星馳的《食神》裏“黯然銷魂飯”的橋段出現時,我們笑倒在進口小牛皮沙發上。深夜看《蒸發密令》時,我因英文對白昏昏欲睡,朦朧間看見阿坤按下暫停鍵,特麗瓏電視的藍光映著他嘴角一絲難以捕捉的、近乎俯瞰的譏誚。沒多久,就聽到他在同學面前嘲笑另一位來自農村的同學“老土”,說人家看不懂英語原片,看著打瞌睡。我聽上去很不是滋味。
為了培養興趣愛好,我們去城裏買了網球拍和網球。大學網球場上,這個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的小個子卻不比我差。但缺乏運行訓練,我始終不得要領,我笨拙的揮拍總帶起一陣揚塵,像訓練場上螺旋槳卷起的草屑。他突然把球拍摔在塑膠場地上,金屬拍框的震顫聲驚飛了站在鐵絲網頂端的鴿子。他說我沒有運動細胞,不適合訓練。
去過了他家,作為回請,我暑假帶他回老家的兵工廠宿舍區。高速公路大巴車上,他全程用紙巾擦拭著車窗邊框和桌板,苛刻地維持著准軍事化管理宿舍內務的標準。他站在還算氣派的工廠大門口前感歎, “大山啊,要多少年才能培養出你這個大學生。”三合土灰磚大通廊建築,也讓他很鄙視。他說,以為你是市中心的,結果是郊區的,以為是郊區的,結果是某街道的,以為是某街道的,結果是工廠的。我說,這是三線軍工企業,法定地址就是區下麵的街道啊。
大學畢業,我們各自安好。他去了事業單位幹本行,我陰差陽錯到了企業,好在還屬於同一系統。六年後,我被推薦報考本系統的公務員。我真是兩眼一抹黑。考試前夕,我想到阿坤家就是本系統的,可能更清楚情況。於是,向他請教。在川菜館裏,阿坤用筷子撥開水煮魚湯浮著的厚厚辣椒花椒,精准地夾起一根豆芽,不緊不慢地說,“申論要考社會管理創新,你這種習慣看航線圖的技術思維……”總之,他並不看好。成績公佈,我入圍了。隨後的面試也很順利,我被錄用了。
再次遇到他,是在一家老工廠改建的文創園。這個曾經鄙夷兵工廠的人,正在欣賞工業遺產的“時間包漿”。夕陽把他縮小了的影子投在紅磚牆上,恰似當年那個在網球場上揮舞球拍的固執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