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水灣果事／付令

付令

我的家就在漫水灣。這裏的夏天像是等待一場甜蜜的開始。社區門口站立四個沉默的哨兵——四棵需三人合抱的桂圓。灰褐色的皸裂樹皮，每到初夏就會滲出透明的樹膠，在陽光下凝成琥珀色的淚滴。去年東側兩棵慷慨地垂下琥珀色的果實，今年輪到西側兩株抖開米黃的花穗——那些黃綠色小花序像小風車在風中旋轉。放學的孩子們總愛在樹下駐足，仰著頭數那些日漸膨大的圓果，小手指在空中飛舞比劃著，仿佛這樣就能催趕時光走得快些。

小坡上的紅葉李已經成熟。滿枝頭的李子是鳥兒們的盛宴。渾身黢黑的八哥們是挑剔的美食家，總精准地啄開顏色最深的果實，留下半月鋸齒形咬痕。某日我正準備拾起一枚坡上滾來的果實，立即招來樹梢守食者的抗議——那只八哥爪下按著完好的李子，圓眼睛警惕地瞪著我，喉間發出哢嗒哢嗒的警告聲。而在更高處的枝丫間，小松鼠抱著啃了一半的李子正大快朵頤。

湖畔的果樹們各有各的脾性，岸邊的蘡薁、爬山虎、海棠、十大功勞、蒼白秤鉤風、決明子等，次第開花結果，又次第成熟。最張揚的當屬芒果樹，墨綠色的老葉間抽出發亮的黃綠色新芽，散發出樹脂的暗香味。一場夏雨，青綠的幼果表面覆著白霜，隨著氣溫漸漸消退，露出綠中帶黃的果腮。表皮滲出的果脂，引來成群的蜜蜂盤旋。

荔枝樹的樹幹上垂著氣生根，青黃色硬殼的果實成熟時，鱗斑狀突起會突然綻開，露出底下絳紅色的內果皮。暴雨過後，總有裂口的荔枝墜入湖中，在撐滿睡蓮的水面鋪開玫瑰色糖漿，引得魚群爭相啄食。

最富詩意的要數蒲桃樹。深色的樹皮一塊塊剝落，像武士褪去鱗甲，根系卻垂入水中，像鄉間少女浸在湖裏清洗的長辮。數十根絲狀雄蕊組成的花序像個蓬鬆的絨球，沾滿露水，散發茉莉幽香，引得豆娘停駐，誤把這花當作梳妝的明鏡。乒乓球大小的果實頂著花萼，中空的果腔讓它可以隨著湖波漂向遠方。

暮色降臨時，漫水灣的果香會變得愈發濃郁。桂圓樹下落滿被夜風吹落的未熟青果，踩上去發出輕微的爆裂聲。貓咪一家從灌木叢竄出，母貓先舔了舔幼崽的額頭，這才允許全家享用。它們舔食果肉的虔誠模樣，倒比人類更懂得品嘗季節的饋贈。

樹蔭裏的市井生活總帶著果香。賣水果的小販每日傍晚準時出現，扁擔兩頭的水蜜桃與葡萄壘成小小的金字塔。他總把裂口的果子分給桂圓樹下乘涼的老人：“嘗嘗，甜得很。”

早起鍛煉的人常說，在晨霧最濃的時刻，能看見老果樹們抖落露珠的模樣——芒果樹葉閃著油亮的光，蒲桃樹的氣生根輕輕擺動，而桂圓樹的花序正在收集清晨陽光。這些果樹守著水庫從窪地變成碧波，看環湖路由土徑鋪成柏油路，年輪裏刻著所有的秘密。當桂圓的第一串金黃果實成熟，夏天就在果殼炸開的脆響中，露出甜蜜的內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