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的夢／周俊傑

周俊傑

當太陽爬到竹籬笆頂上時，葡萄架的影子便在青磚地上鋪展開來，宛如一匹被微風拂動的綠綢。老藤攀附在牆上，歲月在它的表皮上刻下一道道細紋，深褐色的紋路裏積滿了塵埃，卻也讓陽光透過縫隙灑得更加均勻。掌狀的葉子層層疊疊，邊緣微微卷起，仿佛被夏日的熱氣熏得有些倦怠。風輕輕吹過，漏下的光斑輕輕搖曳，落在腳踝上，帶來一絲涼意，還帶著草木特有的清新。

清晨的葡萄架最為清爽。天剛濛濛亮，露水順著藤條滑落，在葉尖凝成一顆顆晶瑩的水珠，宛如遺落在葉間的珍珠。直到太陽升高，這些水珠才依依不捨地滑落，滴在成串的葡萄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偶爾驚擾了停在花間的蜜蜂，它們慌亂地飛起，翅膀扇動的聲音嗡嗡作響。它們繞著果穗轉半圈，確認沒有危險後，又重新落回花蕊，繼續采蜜。

爺爺的竹椅總是放在離葡萄藤最近的地方，椅子腿陷在鬆軟的泥土裏，留下四個淺淺的印記。煙袋鍋裏的火星一閃，淡藍色的煙霧便嫋嫋升起，如同一縷輕盈的雲霧，與葡萄的清新氣息混合在一起，在葡萄架下彌漫開來。爺爺摘葡萄時，手指在藤上摸索，那粗糙的指腹仿佛長了眼睛，總能精准地找到成熟的果串。他捏住一串，輕輕一旋，果梗便帶著清脆的聲響與藤蔓分離。“這串正好，”他把葡萄遞到我手裏，掌心的溫度透過果實傳來，“放嘴裏，別急著咬。”果皮破開的瞬間，清甜的汁水漫溢開來，順著嘴角流下，滴在衣襟上，留下淡淡的紫色印記。那味道，仿佛將整個夏天的甜蜜都濃縮在了這小小的果實裏。

葡萄架下的時光總是過得格外緩慢。午後的陽光透過葉隙，在地上織出一張晃動的光影之網。我常常躺在涼席上，看著藤條上的捲鬚一點點伸展，仿佛在努力地去觸摸更高處的陽光。偶爾有熟透的葡萄從架上掉落，“啪”的一聲砸在地上，汁水四濺，引得幾只螞蟻聞訊而來。它們圍著破裂的果實，像是在商量如何搬運這意外的美味。而爺爺則坐在竹椅上，慢悠悠地抽著煙，講起他年輕時的故事。他的聲音帶著歲月的沙啞，和著蟬鳴與葉響，宛如一首古老的歌謠。

暴雨來襲的那天，天空仿佛被誰打翻了墨水瓶，瞬間烏雲密佈。我趴在窗臺上看著葡萄架，只見狂風卷著雨絲，如同無數條鞭子，狠狠地抽打著葡萄架。雨點砸在葉子上，發出密集的聲響，如同千軍萬馬正在奔騰。爺爺披上用棕櫚葉編織的蓑衣走了出去。那蓑衣顏色暗沉，卻異常結實。他手裏拿著一根竹竿，小心翼翼地撐起被風雨壓彎的葡萄藤，每一次抬手都顯得有些吃力，仿佛在與狂風進行一場溫柔的較量。他又找來塑膠布，蓋在葡萄結得稠密的地方，用繩子細細地系好，生怕被風吹走。他在雨中走得緩慢，背影被濕透的深色衣裳裹著，微微駝著，宛如一座在風雨中堅守的小山。

雨停後，空氣裏彌漫著泥土與草木的混合氣息，清新而濕潤。地上落了些碎葉，像是鋪了一層綠色的地毯；幾串葡萄躺在泥裏，紫色的汁水浸出小小的印子，仿佛給大地蓋上了紫色的郵戳。我想要去撿，爺爺卻拉起我，他粗糙的手掌帶著雨後的微涼。他抬手摘下一串高處的葡萄遞給我，葡萄上還掛著晶瑩的雨珠。“這個好，”他說，“沾了雨，更甜些。”咬一口，果然比平時多了幾分清爽的甜，那是雨水與陽光共同孕育的味道。

傍晚坐在葡萄架下，遠處的蟬鳴漸漸變得悠長，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夜晚吟唱。爺爺說，以前他教爸爸念書，就在這裏。那時候沒有像樣的書桌，就把課本攤在裝葡萄的竹筐上，竹筐的縫隙裏還殘留著去年葡萄的清香。風過時，紙頁翻動的聲音和葉子的響聲混在一起，仿佛大自然也在跟著默讀。“他背會第一首詩那天，摘了滿筐葡萄，”爺爺的煙袋在鞋底磕了磕，煙灰簌簌落下，“汁水把筐子都染透了，到現在還能看到淡淡的紫印。”說著，他的眼神望向遠方，仿佛穿越了時光，又回到了那個充滿書香與果香的午後。

葡萄成熟的季節，葡萄架下總是熱鬧非凡。鄰居們會來串門，手裏拿著自家種的蔬菜，換走幾串新鮮的葡萄。大家圍坐在架下，嘮著家常，孩子們則在葡萄藤間追逐嬉戲，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一串串紫紅色的葡萄掛在架上，宛如一串串飽滿的喜悅，見證著這平凡而溫暖的時光。

如今，竹椅還在，只是再也沒人往煙袋裏裝煙絲。椅子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像是時光留下的印記。去年夏天摘葡萄時，手指觸到藤上的細紋，那些深深淺淺的紋路仿佛是爺爺手上的掌紋，我忽然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那些被風雨打落的，終究是留不住的，就像人生中那些逝去的時光與錯過的瞬間。而掛在藤上的，經過日曬雨淋，才成了最甜的模樣，正如生命中那些歷經磨礪的日子，最終都會沉澱出美好的滋味。

暮色漸起時，葡萄架被染上一層溫柔的橘紅色。摘一串葡萄，坐在爺爺曾經坐過的竹椅上，指尖輕輕劃過微涼的果皮。那甜中帶著一絲微酸，就像爺爺說話的語氣，帶著歲月的厚重與慈愛。風穿過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又聽見他在說：“等一等，好東西都要等。”是啊，就像這葡萄，要經過漫長的等待，歷經風雨與陽光，才能醞釀出最動人的甜蜜。人生亦是如此，那些值得珍惜的美好，都需要我們耐心等待，用心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