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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8 | 台灣好報

苦夏 • 蓮心/周俊傑

苦夏 • 蓮心/周俊傑

周俊傑

七月的最後一天,古城的井水也發熱。賣冰粉的老人推著銅軲轆車,丁零噹啷敲過巷口;而護城河裏,荷葉像一塊塊剛出爐的青銅鏡,脹得發亮。小艾蹲在石階上,把涼鞋踢進水裏,腳趾碰到一個圓滾滾的東西——一只蓮蓬,青裏透黃,蒂上還牽著半根斷莖,像從很遠的地方漂來的一封信。

她把它撈起來。蓮蓬表面佈滿蜂窩般的孔洞,每個孔裏嵌著一枚蓮子,綠得發烏,像一顆顆未睜開的眼睛。小艾忽然想起外婆說過:蓮蓬是荷花的舊房子,蓮子是荷花的孩子,而房子空了,孩子們就要坐船去找自己的夏天。

傍晚,外婆在灶房煮荷葉粥。小艾把蓮蓬遞給她,老人用圍裙擦手,掂了掂:“老了,但還能吃。”說罷,捏住蓮蓬的蒂,輕輕一旋,“哢嚓”一聲,像打開一扇暗門。十幾粒蓮子滾進碗裏,發出清脆的碰撞。外婆揀起一粒,指甲掐開青皮,露出雪白的仁,塞進小艾嘴裏——微苦,隨後一股子清甘從舌尖漫到喉嚨,像有風穿堂而過。

“苦嗎?”外婆問。

“先苦後甜。”小艾眯眼。

外婆笑,眼角的皺紋像荷葉的脈絡:“蓮子的苦在皮,人的苦在殼。剝了皮,就能看見甜。”

夜裏,小艾趴在窗邊寫作業,聽見遠處水塘傳來“噗通”一聲,像有什麼東西落水。她探頭,月光下,荷葉翻湧,一只青蛙從葉心躍起,帶起一串碎銀般的水珠。青蛙落在另一片荷葉上,荷葉只是微微一顫,並未折斷。小艾忽然懂了:荷的厲害不在它開花時的豔,而在於它的莖稈是空心的,風來風走,它總能把重量變成舞蹈。

第二天清晨,外婆帶她去采蓮。窄窄的木舟劃進荷塘,荷葉高過人頭,像無數把撐開的綠傘。外婆撥開葉幕,露出一朵剛謝的荷花,花瓣垂落,只剩蓮蓬筆挺地站在水中央,像一位送走孩子的母親,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外婆用剪刀剪下蓮蓬,遞給小艾:“聞聞。”小艾湊近,聞到一股潮濕的清香,像雨水落在青磚縫裏的味道。

午後,外婆把蓮蓬攤在竹匾裏曬。太陽越升越高,蓮蓬由青轉褐,裂口處慢慢張開,蓮子們像一群睡醒的雛鳥,探出頭來。外婆用一根細竹簽,輕輕戳出蓮心——一條嫩綠的芽,蜷曲如嬰兒的手指。“看,它在呼吸。”外婆說。小艾屏住氣,仿佛真能聽見極細微的“簌簌”聲,那是蓮子在殼裏翻身,準備啟程。

傍晚,外婆把曬乾的蓮心裝進紗布袋,掛在房梁下。“蓮心最苦,也最清熱。留著給你爸泡茶,他心火重。”小艾仰頭,看見布袋在風中輕輕搖晃,像一盞小小的燈籠,照亮屋樑上的蛛網、灰塵,以及那些被遺忘的舊時光。

第三天,暴雨突至。雨點砸在荷葉上,發出密集的鼓聲。小艾趴在門縫,看見荷塘裏一片狼藉:荷葉被壓彎,荷花被撕裂,唯有蓮蓬依舊挺立,像一支支未燃盡的燭。她忽然擔心那些尚未被采下的蓮蓬,會不會被雨水打落,沉入淤泥。外婆卻搖頭:“蓮蓬的柄裏有絲,連著藕鞭,只要根還在,就不會真的斷。”

雨停後,小艾跑到塘邊,果然,那些被風雨壓彎的蓮蓬又慢慢抬起頭來,水珠從孔洞裏滾落,像一串晶瑩的念珠。她伸手觸碰,指尖傳來微微的顫動,仿佛蓮蓬在告訴她:墜落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開始。

夜裏,外婆把最後幾粒蓮子埋進院角的破瓦盆裏,覆上一層河泥。“明年夏天,你就能看見自己的荷花。”

小艾問:“要是長不出來呢?”

外婆笑:“那就等後年。荷花不急,人也不用急。”

秋風起時,外婆病了,咳嗽像風箱。小艾把蓮心泡進搪瓷缸,端到床前。外婆抿一口,皺眉:“苦。”卻又多喝了兩口,笑紋重新爬上眉梢:“苦得正好。”

冬天,外婆走了。小艾在整理遺物時,發現梁上那只布袋,蓮心已枯成褐色。她把它取下來,埋進院角的瓦盆裏。來年六月,瓦盆裏鑽出一片尖尖的小荷,像嬰兒的手指,戳破了泥土的棉被。小艾蹲在旁邊,想起外婆的話:蓮子的苦在皮,人的苦在殼。她輕輕剝開一枚去年剩下的蓮子,青皮褪去,白仁依舊微甜。

某個午後,她坐在荷塘邊,把蓮蓬剖成兩半,一半埋進淤泥,一半掛在窗前風乾。風吹過,空蓮蓬發出細微的“簌簌”聲,像外婆在低聲說話:

“別怕空,空才能盛風,盛雨,盛月光。

別怕老,老才能生蓮,生藕,生慈悲。”

小艾抬頭,看見陽光穿過蓮蓬的孔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像一封寫滿暗號的信,被時間寄給了每一個願意俯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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