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帶著鹹味的軍裝/居曉年

居曉年
我這一生,有了當兵的經歷,便再無遺憾。許多年前驗兵那天的情景,此刻竟又清晰浮現於腦海,仿佛眼前重新放映著那些畫面。
記得那是1982年,在鄉衛生院體檢室裏,頭頂的白熾燈管嗡嗡低鳴。我攥著那張體檢單,手心滲出汗來,紙張的邊角早已被揉得卷起毛邊。當“政治初審合格”的藍色印章終於落定於登記表上,窗外梧桐葉正簌簌飄落,鋪滿了武裝部冰冷的水泥臺階。
臨行前,母親往編織袋中塞入親手縫製的、內裏絮了棉花的鞋墊,針腳卻突然淩亂起來。她匆匆背過身,抬手擦著眼睛,只說是被煤爐的煙嗆著了。鄉武裝部的王部長在院門口已等了十分鐘,我才終於輕輕掰開母親緊攥我袖口的手指。暮色中,接兵幹部肩章上的星徽微微閃亮,如同暗夜裏為迷途者指路的點點螢火。
新兵連第一次緊急集合的哨聲撕裂黑夜,我竟將兩只解放鞋左右穿反,鞋帶胡亂纏成了死結。班長掐著碼錶立在走廊盡頭,月光透過槍械庫的鐵窗縫隙溜進來,將我們倉皇的影子釘在牆上,影子隨我們動作晃動著。北方冬夜的風刮過臉頰,如粗砂打磨皮膚。我靠分辨營區外鐵軌的震動聲支撐著熬過軍姿訓練——那是開往故鄉方向的列車,輪聲軋過枕木,一聲聲都碾在心上。
佇列訓練時,汗水沿著眉骨滑下,總有一些流進嘴角,嘗出鹹澀的滋味。汗水反復在作訓服領口蒸發,結出灰白的鹽霜,正午烈日下,竟也反射出細碎微光。睡在我上鋪的山東老兵張大哥總笑稱這是“男人身上的勳章”,直到那天匍匐訓練,他雙膝磨破滲出的鮮血染透了褲管,鹽霜混著凝結的血塊,一粒粒簌簌掉落在訓練場的沙坑裏。
1984年秋,北京的槐花如雪片般落滿我們橄欖綠的肩章。我筆直站立在長安街東單路口的執勤崗上,金屬領花被正午驕陽灼得發燙。當受閱部隊的軍靴踏過腳下柏油路面,步伐撼動大地時,豆大的汗珠正順著脊背的溝壑,悄然滑進緊束的武裝帶,在厚實的呢料軍裝上洇開一片深色濕痕。禮炮轟鳴的間隙,隱約聽見身後有群眾低語:“看這兵站得,像棵紮了根的青松。”
退伍那天,母親翻出壓箱底的軍裝晾曬。陽光穿透衣襟上那些深深淺淺的汗漬,在水泥地上投下蝴蝶翅膀般的光斑。她忽然湊近領口,仔細嗅了嗅,帶著笑意問:“怎麼還留著當年的汗味兒?”我低頭默默釘緊風紀扣時,簷角風鈴被秋風撞響,清脆鈴聲仿佛將滿院的秋意都搖碎了。
如今每次取出這件泛黃的舊軍裝,輕輕抖開,褶皺深處仍會簌簌落下細小的鹽粒。有些飄落到小孫女玩具布娃娃的臉頰上,有些則嵌進陽臺茉莉花盆的泥土裏。昨夜一場急雨敲窗,老張從濟南寄來的信被窗臺滲進的雨水濡濕。奇妙的是,水跡漫漶開去,信紙邊緣竟析出幾道淡白的鹽痕,那曲折的印子,竟依稀勾勒出我們當年那間連隊宿舍的方正輪廓——仿佛是舊日時光不肯消散的魂魄,悄然從紙頁深處滲透出來,無聲訴說。
這鹽霜,原是生命深處最沉默而倔強的凝華,結晶著軍營裏每一次筋骨的顫抖,每一次汗水的奔湧。它自軍裝滲入泥土,在花枝上萌發,又於信紙上悄然浮現,勾勒出營房堅硬的棱角。它並非勳章,而是靈魂深處刻下的無形年輪——那件軍裝,正是以鹹味為密碼,在漫長歲月裏,默默印證著平凡血肉曾經如何將青春熔鑄成鋼鐵的形狀,又如何在風雨侵蝕後,依然於無聲處滲出生命最本真的鹹澀與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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