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梧桐美／賀源

賀源

小時候家門口有一棵梧桐樹，那樹高大挺拔，闊大的葉子層層疊疊，如傘如蓋，濃綠得仿佛能滴出油來，撐起一片清涼世界。盛夏烈日當空，陽光仿佛長著刺，紮得人皮膚生疼，而我卻自有庇護之所——樹底下，那片濃蔭便是我夏日最自在的清涼國。

當太陽升得老高，梧桐樹蔭鋪展開來，便成了街坊鄰里的樂園。老人們在樹下擺開了棋盤，楚河漢界爭得激烈，棋子落定，“啪”的一聲，仿佛驚動了頭頂的樹葉。我則常常趴伏於地，凝視著螞蟻們排著長隊，在樹皮裂紋縱橫的溝壑間，沿著它們自己熟稔的路線搬運食物。樹皮斑駁的紋路裏，時光似乎也緩慢流淌了起來。老漢們圍坐樹根，閒話著家常，說著說著，鼾聲便響了起來，應和著樹葉沙沙的低語——這樹蔭之下，藏著的是一幅安閒自在的人間小景。

初夏時節，梧桐花開了，細小的花朵聚成淡紫色花串，如雲如霞，高高綴滿枝頭。不久，這些花便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簌簌有聲，宛若天空降下一場紫色的細雨。花落之後，地上便鋪開了一層絨絨的花毯。我們小孩子們最愛在樹下嬉鬧，常常把落花串成項鏈、耳墜掛在身上，追逐玩耍。有時還故意用力踩踏那些落花，讓腳下發出“噗噗”的悶響，那青澀的氣息隨之散發出來，沾滿褲腳衣袖，甚至染出一小片淡紫色來——那氣味和顏色，深深浸入童年的記憶裏。

一場夏日風暴驟然降臨，天地間風急雨驟，梧桐樹在狂風中猛烈地搖擺著，枝葉翻飛如綠濤洶湧，發出嗚嗚的咆哮之聲。我們躲在家裏，趴在窗邊，緊張又擔憂地注視著外面。它枝幹在風中劇烈地扭動，卻終究沒有折斷。雨過天晴之後，我跑出去看它，那粗壯枝幹安然無恙，樹葉被雨水洗得透亮翠綠，殘存的水珠在葉尖閃爍，不時滴落下來，仿佛樹在喘息之餘流下的汗珠。

後來，有次梧桐樹被鋸掉了一根粗壯的枝幹，斷口處裸露著黃白色的木質，像一道觸目的傷疤。這傷口引來了許多好奇的蟲蟻，也引來我們這些孩子的圍觀，大家圍著樹打轉，指指點點。不久後，新的嫩枝竟從斷口旁倔強地鑽出來，細細弱弱，卻昂然指向天空。我每每站在樹下仰頭觀望，心底總浮出無聲的感慨：樹身雖添了新痕，可它依舊努力地活著，奮力生長著，不聲不響，默默承載著烈日與風雨。

後來我離了家，故鄉的梧桐樹亦漸行漸遠。然而，樹影婆娑的童年時光，卻在我心裏紮了根：夏日的濃蔭、落花細雨的溫柔、風雨之夜那堅韌的沉默……這一切在心底反復摩挲，竟磨得生了暖意。

樹蔭之下，老人棋子落定之聲，孩子踩花噗噗之響，風雨中枝葉如怒濤般起伏——原來夏日梧桐之美，不在其孤標傲世，而在其蔭蔽之下凡俗日子的汩汩流淌。

這棵樹，曾以繁茂的枝葉承接了童年的烈日與驟雨，它那無聲的韌勁，也早已滲入了我生命的年輪。樹影婆娑，蔭涼如初，時光流轉之後才更覺出，它平凡而執拗的綠意，原來正是生命在塵世風雨裏默默積蓄力量的樣子——縱使傷痕累累，依然奮力向上生長，只為撐起一片蔭涼，為蟲蟻、孩童、路人提供片刻庇護，這便是它靜默無言的全部深意。

樹影濃深處，藏著一個夏日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