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與環境的交相輝映/唐勝一

——山村省柴灶功不可沒
唐勝一
上個世紀末的某個清晨,我踩著露水爬上村頭坡地的老樟樹下,望著雲霧在連綿的青山間流轉。那時,我剛接任村委會主任,山村裏的晨霧總帶著股煙火氣——不是詩意的炊煙,是家家戶戶土灶裏嗆人的濃煙,混著潮濕的柴草味,在瓦簷下久久不散。
《誰不說俺家鄉好》,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曲,每每哼唱,就會情不自禁地產生出熱愛家鄉村子的情素,——多美多醉人啊!我們的村子婉如一塊被青山捧在手心的碧玉,田埂細碎得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更多的是望不到頭的山地,不是蔥綠的植物生長,就是金黃的累累碩果。墨綠的植被從山腳漫到山頂,風一吹過時就能聽見整座山在輕輕呼吸。唯一的泥沙路像條發黃的布帶,勉強系在山腰,其餘的路都藏在半人高的柴草裏,走上去能聽見草葉劃過褲腿的沙沙聲,偶爾驚起幾只螞蚱,蹦跳著沒入更深的綠海。
就在這樣的年月裏,改灶的消息順著那條泥沙路飄進了村子。鄉政府的一紙紅頭文件下來,說是要推廣山村省柴灶,凡改好的人家就能領到一百塊錢補貼。那時的一百塊,夠買兩袋化肥,夠給娃交半年學費,已是不少的數目了。我原以為這錢能像塊石頭投入靜水深潭,總能激起些漣漪。可真到了動員的時候,才發現村民心裏的潭水,早被祖祖輩輩的習慣凍成了冰,壓根兒就沒人表示支持。
二伯蹲在自家灶房門檻上,抽著煙,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眼角的深深皺紋。他見我來,拿下煙,開口說:“我們世世代代都用的是土灶,燒的熱飯熱菜挺好,要改它做什麼嘍?”我徑直走進他家灶房,隔著灶台的煙火看二伯,只見土灶的黑煙正從敞開的灶門湧出來,飄過去往他鼻尖鍍上層灰。他被濃煙包圍,嗆得難受地咳嗽,抬手抹了把臉,倒把煙灰抹得更勻,像了皮影戲裏的母夜叉那張大花臉一般。我跟二伯招呼一聲說:“二伯,這傳統的土灶,燒得濃煙滾滾,難受吧?”
其實,那時改砌省柴灶,我心裏也沒底打著鼓呐。不過,革命先從自家革起吧,我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定要改成省柴灶。我家那口老土灶,是爹年輕時親手砌的,土磚縫裏嵌著經年累月的油垢,摸上去既滑溜又塞手。爹總說這灶有靈性,煮的米飯格外香。我跟爹講:“我身為村主任,一村之長,改灶不能自家不行動吧?村看村,戶著戶,群眾看的是幹部,我不能看著上面的政策在眼皮底下卡殼呀。”我咬咬牙,先行拆了自家的土灶。
我記得拆灶那天,爹在灶房門口站了半晌,手指摩挲著被煙火熏黑的牆壁,那裏還留著我小時候畫的歪歪扭扭的小人兒。“這灶用了二十多年了……”爹輕聲說,儘管話沒說完,但從其聲音裏就能聽出裹著捨不得呢。我沒敢看爹,指揮著砌匠師傅量尺寸,再拆除土灶後,重又砌好新的省柴灶。省柴灶不同的是灶膛裏安裝了爐條,鐵皮做的,亮閃閃的,和土灶的粗糙灶膛比起來,像個精緻的新“媳婦”, 討人喜歡。我對老婆說:“用這省柴灶做飯炒菜,你就不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活遭罪嘍。”“那好啊,到時你也會下廚啊。”
頭一回用省柴灶時,我真的就蹲在灶前看:火燃得旺旺的,煙兒順著煙筒直接往屋頂外頭冒出,灶門口根本就不回煙,整個灶房裏清潔沒有柴火煙灰。我拿把乾柴塞進灶膛,風從爐條下鑽進去,火苗“呼”地竄起來,火焰藍旺旺的,舔著鍋底唱響。老婆煮著米時掀開鍋蓋,蒸汽裏沒了往日嗆人的黑煙,她愣了愣,伸手在鍋沿摸了摸,“怪了,這灶不往灶門口冒煙不嗆人了,鍋還熱得快呢,從今下廚房不遭罪嘍。”我看眼滿臉堆笑的老婆說:“使用省柴灶,你經歷過就有了發言權。求你幫個忙,把你使用省柴灶的感受,給村裏的女人們說說,讓大家心甘情願地改好省柴灶。”“行,到時你可得給我記一功嘍。”
有了自家的例子,我開始挨家串戶。先找表哥,他是村裏的能人,見過些世面,曉以利害後,他拍著大腿說“試試就試試”;再勸發小,他灶房總被煙熏得像個黑窟窿,聽說新灶能讓媳婦少咳嗽,當即點頭;最後輪到那些老頑固,我們只能來硬的——封了上山砍柴的幾條近路,讓他們繞遠路去砍柴背柴。看著鄧大伯佝僂著背,背著半簍柴氣喘吁吁地爬山路,我心裏不是滋味,卻還是硬起心腸遞上省柴灶的圖紙:“大伯您看,這省柴灶燒一次火做飯菜所用的柴火,才只是老土灶所用的三分之一呐,能省蠻多蠻多的柴火呢。要是村裏人家全部改用省柴灶的話,就不知要節約多少柴火了。如此一來,村裏的山林就會明顯好起來,不久就能樹林茂密,柴草如茵。”村裏的改灶工作繼而得到村民的廣泛支持,像“姐姐做鞋,妹妹看樣”一般,你家改了,他家接著也改,不多久,村子的改灶率達百分之百,超額完成了鄉政府分配的指標。傳統的土灶改成省城灶,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改變是從炊煙的顏色開始的。先是村東頭幾戶人家的煙囪裏,冒出的煙變得淡了,像被清水洗過似的,風一吹就散。再後來,越來越多的淡煙在瓦簷上嫋嫋升起,和晨霧融在一起,竟有了幾分詩意。有一回,我路過三嬸家,她正站在灶前炒菜,鐵鍋“滋啦”作響,灶膛裏的火苗透過鐵爐條,在她臉上投下跳動的光斑。“你看你看,”她舉著鍋鏟給我看,“以前炒個菜,濃煙嗆得眼淚能流一鍋,現在灶裏乾乾淨淨,火還旺得很!”
我特意去比對過。傳統的土灶像個貪吃的壯漢,塞進去的柴草大半在灶膛裏悶著,冒黑煙,不發火,煮鍋水要燒滿滿一灶膛柴。省柴灶卻像個精打細算的媳婦,小小的灶膛裏,爐條把柴架空,煙囪抽著風,幾根柴就能燒得轟轟烈烈。有回我拿秤稱了,同樣煮一鍋粥,省柴灶只用了傳統灶三成的柴。更要緊的是,灶房裏再也不用掛著沾灰的布簾,牆壁漸漸露出了原本的白,連空氣裏都少了股嗆人的怪味。
我站在村頭的老樟樹下,望著村子連綿的山峰,心潮激動啊,不久將還以山林本來的顏色,山寨的鄉親方能在山靠山,發展山林經濟,更重要的還能改善環境,適宜人居,山裏人比城裏人住得舒爽。曾經被砍得露出黃土的山坡坡,漸漸地悄悄改變了模樣,新的樹苗從石縫裏鑽出來,連往年光禿禿的山脊,都蒙上了一淺淺的嫩綠。
有一年春天,我跟著采藥人上山。往年被踩得光禿禿的砍柴路,如今長滿了齊膝的草,草裏藏著鮮嫩的野菜。我們一路走著,驚飛的山鳥撲棱棱掠過樹梢,到了另一株樹上又歡跳著把歌唱。來到半山腰,撞見肖二爺在摘山棗,他笑著說:“以前哪有空來摘這玩意兒?天天想著上山砍柴,現在稍微砍點柴就夠燒了,倒能尋點閑趣。”鄉親們也不再為了爭一塊長柴草的坡地紅脖子粗臉了,碰面時互遞山裏野果,比以前親熱了許多。
那些年的春天,總覺得山裏的花開得格外熱鬧。映山紅從山腳鋪到山頂,連空氣裏都飄著甜絲絲的芬芳清香。溪水也清了,以前被砍倒的樹樁旁,新的枝條長得比人高,水流過石縫,叮咚作響,能看見水底遊弋的小魚。
可歲月的車輪從不等誰。不過十年光景,省柴灶漸漸淡出了視線。先是村裏通了寬敞的大水泥公路,卡車拉來了煤炭,大家又改用了藕煤灶;後來液化氣罐順著水泥路走進村寨的家家戶戶,藍火苗比省柴灶更旺;再後來,電線上了山,電磁爐、電飯煲擺進了灶房。年輕人帶回的新奇玩意兒,讓省柴灶成了老古董。
當然,我不反對進步,也容易與時俱進地接受新生事物。看著侄子用電磁爐熱飯菜,分分鐘就熱騰起來,我知道這是好日子來了。可矛盾的心裏,又有些說不清的滋味。有一回停電,全村人都在抱怨電磁爐沒法用,二伯默默支起蒙塵的省柴灶,添了把柴,藍火苗舔著鍋底,不一會兒就燒開了水。“唉——,還是這老夥計靠譜啊。”他歎著氣說,眼裏有懷念,也有無奈。
更讓人揪心的,是山裏的另一些變化。沒了人砍柴,柴草瘋了似的長,往年清晰的山路被遮得嚴嚴實實,走進去得用砍刀開路。枯枝敗葉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軟綿綿的,像鋪了層幹海綿,一點火星就能燒起來。有年清明,鄰村發火災,火借風勢,燒了整整三座山,遠遠望去,濃煙像條黑蛇,纏著青山不肯鬆口。幹部來撲火的時候,看著密不透風的林子直搖頭:“草太深,火不好滅啊。”結果動員不少人殺出隔離帶,才阻攔了火魔。
那場火災後,山上燒焦的樹幹像炭筆勾勒的剪影,立在灰黑色的山坡上,風過時再也聽不見樹葉的沙沙聲,只有焦糊的味道在空氣裏彌漫。原本清亮的溪水,被沖下來的黑灰染灰成了渾墨色,飄著燒糊的樹枝,看著讓人心疼不已。
還有那些河溝。以前村民砍柴時,會順手把溝裏的雜草清了,水流得通暢。如今沒人管,柴草順著溝長,根纏著根,夏天暴雨一來,水排不出去,漫過田埂,把剛灌漿的稻子泡得發了黴。有一年爆發山洪,三嬸家的菜地被沖得精光,她坐在田埂上哭,手裏攥著把被水泡爛的青菜,“以前哪有這麼大的水啊……”
我雖然後來跳出“農門”進城工作,但依舊心系老家的父老鄉親,依舊惦記著老家的山山水水。我常回老家,習慣性地站在村頭那株老樟樹下,放眼望著遠處的山。那些重新變綠的山頭,如今也添了幾分新愁。風裏沒有了炊煙的味道,卻多了些說不清的焦慮。忽然想起省柴灶盛行的那些年,山裏的柴草長得不密不疏,既能護住水土,又夠村民燒用,山火少,水流暢,連空氣裏都飄著恰到好處的煙火氣。
原來有些改變,不只是為了眼前的方便,更是為了讓山與水、人與景,能在歲月裏找到最舒服的相處方式。就像那省柴灶,它在山村裏的那些年,用小小的爐條和煙囪,悄悄調和著人與自然的呼吸,讓青山更青,流水更清,也讓煙火氣裏,多了些長久的安寧。
人到老年愛憶舊,我也不例外,仿佛山村的成長歲月歷歷在目。記得有一年的深秋,我跟著三叔去後山拾柴。他背著竹編的背簍,手裏拎著把磨得鋥亮的柴刀,刀刃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砍柴要揀枯枝,留著活枝發新芽。”他一邊說,一邊踮腳夠著樹上的幹枝,手腕輕輕一擰,枯枝便“哢嚓”一聲斷了,帶著幹爽的木質香落進背簍。那時家家戶戶用省柴灶,上山砍柴都有講究——不砍活樹,不挖樹根,只撿風吹日曬的枯枝,或是修剪過密的雜枝,使得山林樹木得到很好的修整和保護,我們村也成了育林護林先進村。
那些年的山林,像是被細心梳理過的頭髮,疏密有致。陽光能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地上灑下銅錢大小的光斑;雨水落在厚厚的腐葉上,不會立刻匯成洪流,而是順著草根慢慢滲進土裏。我有回在溪邊洗手,看見石縫裏冒出幾株野芹菜,葉片上還掛著水珠,映著藍天白雲,清亮得像塊翡翠。那溪水也是活的,繞著石頭轉著圈兒流,叮咚叮咚地唱著歌,能看見水底圓潤的鵝卵石,偶爾有小魚擺著尾巴遊過,攪碎了水面的光影。
如今再回去,山是更綠了,卻綠得有些蠻橫。去年清明跟著堂兄上山祭祖,腳下的路早被齊腰的灌木吞了,他揮舞著柴刀劈出條縫,刀刃砍在枯枝上,“噗”的一聲悶響,像是砍在濕透的棉絮上。“這些年沒人砍柴,枯枝敗葉堆了尺多厚。”他喘著氣說,額角的汗滴落在枯草上,瞬間就沒了影。我蹲下身摸了摸那些枯枝,潮乎乎的,帶著黴味,輕輕一折就斷成了粉末。這哪是柴草,分明是堆在山裏的火藥,只要一點火星,就能把整座山燒得通紅。
河溝裏的情形更讓人揪心。以前婦女們去溪邊搗衣,會順手把溝裏的雜草薅了,男人們砍柴歸來,也會搬開擋路的石頭。那時的溪水,哪怕是汛期,也會規規矩矩地順著河溝流,頂多漫過幾塊鵝卵石,沖不走田埂,更淹不了菜地。如今的河溝早成了雜草的天下,野草長得比人高,藤蔓纏著樹枝垂到水面,把河道堵得只剩條細細的水線。去年夏天暴雨,我正在老家,忙走到村口看水,那渾濁的洪水裹著斷枝敗葉,像頭野獸似的從溝裏沖出來,漫過稻田地埂時,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像是在吞噬著一年的收成。
我回老家總愛到老灶房看看。那口省柴灶還在,只是灶門被蛛網封了,煙囪口也結著層灰。我伸手摸了摸爐條,上面的鐵銹蹭在掌心,澀澀的。忽然想起娘用這灶蒸紅薯的模樣——她總在清晨五點起身,往灶膛裏添些乾柴火,火便“劈啪”地燃起來,映著她鬢角的頭髮。蒸汽從鍋蓋縫裏鑽出來,帶著薯香,混著柴火的清香,在屋裏繞來繞去。等紅薯出鍋,娘會先撿個最軟的遞給我:“趁熱吃,墊飽肚子有精神。”那味道,比現在城裏買的麵包香多了,嚼在嘴裏,能嘗到陽光和柴火的味道。
前陣子跟堂兄視頻,他正蹲在灶前燒火,藍火苗從省柴灶的爐條裏竄出來,映得他滿臉紅光。“村裏好幾戶又把省柴灶拾掇出來了。”他舉著手機給我看,“這灶好啊,燒的是地裏的秸稈、山上的枯枝,不用花一分錢,還能把柴草清乾淨。”鏡頭裏,新搭的晾柴架上,整整齊齊碼著劈好的柴火,陽光照在上面,泛著溫暖。遠處的山坡上,幾個村民正背著背簍撿枯枝,身影在綠樹間移動,像在給大山梳理毛髮。
掛了視頻,我望著窗外的高樓,忽然覺得,有些老物件不是落後,而是藏著人與自然相處的智慧。省柴灶燒的不只是柴火,更是對山林的珍惜——它讓枯枝有了去處,讓雜草有了歸處,讓人與自然的索取,多了份節制與平衡。就像山裏的老樹,每年總要落葉,不是枯萎,是為了來年更茂盛的生長。
真希望有一天,再回山村時,能看見炊煙在瓦簷上輕輕升起,淡得像水墨畫裏的線條。能聽見村民上山拾柴的腳步聲,驚起的螞蚱蹦跳著鑽進草叢。能看見溪水清清亮亮地流,映著藍天白雲,映著岸邊勞作的身影。那時的山林,該是多麼舒展啊——既不是被過度砍伐的荒蕪,也不是密不透風的壓抑,而是綠得恰到好處,活得更加生機勃勃,無限風光。
這大概就是省柴灶留給我們的啟示:真正的美好,從來不是一味索取,也不是完全退讓,而是在歲月裏找到一種溫柔的平衡。就像那小小的灶膛,用恰到好處的火力,燒出人間煙火,也燒出綠水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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