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燈暖，金石情長／周俊傑

周俊傑

七夕的夜總來得緩，暮色像浸了水的宣張，從汴河的波心慢慢洇上來，把宣和年間的東京城染成半透明的黛色。我立於李清照故居的軒下，見廊外一盞舊燈懸在簷角，燈影搖搖晃晃落在青石板上，竟恍若看見八百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七夕，那盞燈也曾映著兩個人的身影——她伏案磨墨，他展卷校勘，案上攤開的《金石錄》手稿，字裏行間都浸著月光。

那時的李清照還是“常記溪亭日暮”的少女，待字閨中時便愛收集金石拓片，常對著父親李格非案頭的古器看得出神。十七歲嫁與趙明誠，正是“賭書潑茶”的好年華。趙明誠時任太學生，俸祿微薄，卻總在每月朔望之日，典當衣物換些錢財，去相國寺的集市上尋碑帖、購鼎彝。

七夕前一日，他從集市回來，袖中藏著一方新得的漢隸拓片，興沖沖撞進書房時，李清照正對著一盞蓮花燈描金線。“易安你看，這《張遷碑》的拓片，比咱們上次見的那卷更完整！”他聲音裏的雀躍，驚得燈花輕輕爆了一聲，火星落在她描了一半的燈穗上，留下一點淺褐的印子。 她放下筆，接過拓片細細摩挲，指尖觸到紙頁上凹凸的字跡，像觸到了千年前的光陰。“你且等著，”她轉身從櫃中取出一個錦盒，打開時裏面是一錠瑩白的端硯，“前日父親送我的‘月暈硯’，研墨最是細膩，今日正好用來題跋。”

兩人相對而坐，一盞燈懸在案頭，光透過薄紗燈罩，把他們的影子疊在牆上，像一幅淡墨的畫。趙明誠研墨，她執筆題字，墨香混著燈油的暖香，在空氣中漫開。寫至“七夕同觀，明誠戲言：他日若得《石門頌》，當以金釵換之”時，她忍不住笑出聲，筆尖一頓，墨點落在“戲言”二字旁邊，倒添了幾分生動。

那樣的七夕，後來還有過幾次。他們移居青州時，住的是“歸來堂”，院裏種著兩株桂樹，七夕夜便在樹下擺一張小桌，置一壺酒，幾碟乾果，還有滿桌的金石拓片。趙明誠會指著一張《禮器碑》拓片，考她碑文中的生僻字；她便反過來問他某件青銅器的紋飾名稱，答不上來的人，要罰飲一杯酒。月光落在拓片上，那些斑駁的文字仿佛活了過來，與他們的笑聲一同落在桂花瓣上。有一年七夕，李清照填了一闋《鷓鴣天》，其中“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原是詠桂花，趙明誠卻笑道：“這說的哪里是桂花，分明是你我手中的金石。”她仰頭飲盡杯中酒，月光在她眼底晃成細碎的星子：“若論珍貴，金石不如你我同心。”

可世事總如燈影，忽明忽暗。靖康之變後，東京淪陷，他們帶著半生收集的金石器物南渡，一路顛沛流離。建炎三年的七夕，他們在蕪湖的一艘小船上度過。那時趙明誠已染了病，躺在艙中，臉色蒼白得像紙。李清照坐在他身邊，點著一盞小小的油燈，燈芯弱得隨時要滅。她想給他讀《金石錄》裏的舊文，剛開口，眼淚就落了下來。趙明誠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冰涼：“別哭，那些拓片丟了便丟了，只要你好好的……”話未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燈影在他臉上晃，映出他眼底的不舍。那一夜，油燈滅了三次，每次她重新點亮時，都覺得光比之前更暗了些，像他們一點點流逝的時光。 不久後，趙明誠病逝於建康。

此後的七夕，李清照只剩一人。她移居金華時，住的是一間簡陋的茅屋，七夕夜再沒有金石拓片，沒有對飲的人，只有一盞孤燈陪著她。她坐在案前，翻著殘缺的《金石錄》手稿，上面還有趙明誠當年題的跋，字跡遒勁，一如往昔。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著，打在窗櫺上，像誰在輕輕歎息。她拿起筆，想補完當年未竟的題跋，可筆尖懸在紙上，半天落不下去。良久，她寫下“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墨汁暈開，把“新”字和“拱”字連在一起，像一道抹不去的痕。

後來她在《金石錄後序》裏寫道：“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複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旁人只道她痛惜金石散失，卻不知她真正放不下的，是那些與趙明誠一同賞玩金石的歲月——是相國寺集市上的相視一笑，是歸來堂燈下的題跋，是七夕夜桂樹下的對飲。那些時光，早已和金石一道，刻進了她的生命裏，比任何器物都更珍貴。

今夜再看這盞燈，光依舊暖，卻照不回從前。可轉念一想，燈的意義從不是留住過去，而是在漫長的夜裏，照亮那些藏在記憶裏的溫暖。李清照與趙明誠的愛情，不也如這燈嗎？縱使歲月流逝，人事已非，可每當七夕夜燈影搖曳時，我們仍能想起，曾有兩個人，在一盞燈的微光裏，把平凡的日子過成了詩，把金石的冷硬，釀成了情的綿長。 簷角的燈還在搖，月光落在青石板上，像鋪了一層霜。我輕輕走開，不敢驚擾這滿院的靜——或許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那兩個對著金石拓片微笑的身影，正借著這燈的光，靜靜訴說著跨越千年的深情。而這，便是七夕最好的意涵：愛從不是轉瞬的煙火，而是穿過風雨、越過時光，依舊能在心底點亮的那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