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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6 | 台灣好報

桂香漫過的黃昏/周俊傑

桂香漫過的黃昏/周俊傑

周俊傑

風從竹籬笆的縫隙裏鑽進來時,先碰了碰高腳凳上的粗陶碗。碗裏盛著去年深秋采的野菊,半幹的花瓣簌簌抖落些微塵,像誰在無聲地翻一頁舊信。更多風湧過來,帶著潮潤的泥土氣,卷著竹影在青石板上晃,墨色的影子歪歪扭扭,倒像外婆從前用柴火棍在地上畫的不成調的符。

我就是被這樣的風引著,推開那扇斑駁木門的。門軸 “呀” 地歎口氣,像是把二十年前的某個午後又拖了回來。院子裏的桂樹正開得熱鬧,細碎的金粟綴滿枝頭,風過時便落一場香雨,沾在袖口,落在發間,連呼吸都纏上了甜。

恍惚間,總覺得有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正踮腳往桂樹上夠。布鞋沾著草屑,藍布衫的衣角被風掀得鼓鼓的,像只剛停在花枝上的蝶。我伸手去牽,指尖卻只觸到虛空 —— 那是阿月,我的小表妹。那時她總愛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折一枝桂花,插進我書桌的筆筒裏。墨汁混著花香,連寫歪的字都像是沾了幾分靈氣。

那時的黃昏也這樣,暖得發懶。外婆坐在竹椅上擇菜,竹籃裏躺著剛從菜園摘的青菜,露珠順著葉脈往下淌,在青磚地上洇出小小的水痕,一圈圈暈開,又被風舔舐著淡去。阿月搬個小板凳湊過來,看我寫毛筆字。她看不懂那些彎彎曲曲的筆劃,卻愛聞硯臺裏墨汁的清香,說像極了雨後的竹林。

“阿哥,桂花能吃嗎?” 她仰著臉問,鼻尖沾著一點金粉似的花瓣,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星子。

後來外婆真的蒸了桂花糕。蒸籠掀開時,白汽裹著甜香漫出來,漫過灶台,漫過門檻,連院外的石板路都像被浸甜了。阿月吃得急,嘴角沾著米糕碎屑,含混地說:”等我長大,要種好多桂樹,讓每個路過的人都能聞見香。”

風又起了,桂花香漫過來,漫過記憶裏的灶台,漫過阿月亮晶晶的眼睛。竹椅還在老地方,只是空著,竹籃也在,裏面盛著半籃枯了的梧桐葉。我伸手摸桂樹的枝幹,樹皮粗糙,帶著太陽曬過的溫度,像外婆晚年那雙總在衣襟上擦來擦去的手,掌心的紋路裏嵌著一輩子的煙火氣。

去年秋天接到阿月的電話,她說在南方的城市買了房,樓下的小花園裏真的種了桂樹。”就是不如老家的香,” 她在電話那頭笑,背景裏有汽車駛過的聲音,”城裏的風太急,留不住味道。” 我忽然想起她小時候的模樣,才驚覺那個踮腳夠桂花的小姑娘,早已長成能獨當一面的大人,只是說起桂花時,語氣裏還藏著當年的雀躍。

陽光斜斜穿過桂樹的枝葉,在地上織出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遠處傳來幾聲犬吠,誰家屋頂的煙囪正慢悠悠吐著煙圈,淡青的煙與天上的雲纏在一處,分不清哪是人間煙火,哪是天上雲霞。暮色像層薄紗,正一點點漫過院牆,漫過竹籬笆,漫過那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過往。

原來有些事物是會等在時光裏的。比如這棵桂樹,年復一年開花,用相同的甜香喚醒沉睡的記憶;比如某些瞬間,看似散落在歲月的塵埃裏,卻會被一陣風、一縷香重新拼湊起來,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此刻桂香漫過衣襟,漫過漸漸沉下來的暮色。我站在院子中央,看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忽然明白,所謂故鄉,所謂故人,其實從未真正離開。他們就像這桂香,藏在某個黃昏的風裏,藏在某段熟悉的氣息裏,只要肯停下來輕輕呼吸,就能在時光的褶皺裏,與他們重新相遇。

風漸漸軟了,帶著最後一縷桂香漫過西邊的天際。那裏晚霞正燒得熱烈,像誰打翻了胭脂盒,把半天雲都染成了溫柔的橘紅。我輕輕帶上木門,門軸的 “呀” 聲裏,仿佛藏著一句未完的道別。桂香還在衣袖間纏繞,像一段被歲月浸軟的絮語 —— 原來所有的離別都不是終點,那些被時光帶走的,總會以另一種方式回來:或許是一陣風,或許是一縷香,或許,就是某個桂香漫過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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