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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7 | 台灣好報

堂兄阿福三十而去/唐勝一

堂兄阿福三十而去/唐勝一

唐勝一

農曆的“七月半”漸漸走來,村寨裏的炊煙都帶著許微的肅穆,各戶人家又開始準備供“老客”了。到時,我家案桌上的燭火搖曳,恍惚能看見阿福堂兄站在光影裏,——他是我們家族故人中最年輕的一個,三十歲的年輪剛畫滿一圈,就被肝病硬生生掐斷了軌跡。

阿福是三伯的長子。他長我三歲,卻與我從小學到初中都形影不離地同班。鄉親們總愛把我倆擺在一起比:他個頭躥得比我高,我眉眼倒比他周正些;他課本上的字寫得端正,我成績單上的數字總比他鮮亮;可論起懂事,我便只剩慚愧,——他早早就像棵小樹般撐起家裏半片天,挑水、砍柴、幫襯著田裏的活計,而我還在田埂上追蝴蝶捉蜻蜓,偶爾還會打碎家裏的鹽油缸子或醬油瓶。

初中畢業那年,用鄉親的話講,得到祖宗的庇佑,我倆竟雙雙考上了縣一中讀高中。我拍著他的肩膀笑:“阿福哥,真沒想到你藏著這麼大的本事,考試發揮得這麼好。”他低頭蹭了蹭鞋面,唉的一聲歎息,像被露水打濕的草葉,低沉著說:“一弟啊,我若考不上,就真沒書讀了。最後那幾個月,我把煤油燈熬得比月亮還亮,才追趕上來。努力沒白費,這下我又能跟你做同窗了。”末了,他嘿嘿兩聲笑,讓我鼻子都發酸。

高中畢業後,我們都回了村寨,腳下的泥土把“命運”兩個字焐得滾燙。阿福哥拿起農具就像握住自己的手,犁田時牛繩在他掌心繞出熟練的弧度,插秧時腰彎得像新月,起身時帶起的泥水都透著輕快。我卻像株錯栽的秧苗,牛鞭揚得越狠,大水牯越強;秧苗插得越急,行距越像歪歪扭扭的音樂五線譜。

“不急。”他總是把我手裏的牛鞭接過去,掌心的老繭蹭過我的手背,“凡事都有個過程,來,我教你。”我記得第一次學犁田,是他先牽著牛走了兩趟,田壟像被尺子量過。可他鬆手剛上田埂,那大水牯就回頭瞪我,鼻孔裏噴出的粗氣帶著挑釁的味道,迫使我咬著牙揮鞭抽打。他在田埂上喊:“對,打得好!就得讓它知道誰是主!”他說著跳下田來,要過牛鞭甩得“叭叭”響,還扯開嗓門大罵大水牯:“死牛子,欺負生手是吧?好,看我不打掉你的蠢氣!”他把大水牯抽打得蔫了,才把鞭子塞回我手裏:“來,再套一次犁。”我看著那粗壯的牛繩發怵,他用胳膊肘撞撞我:“膽怯了?放心好了,有我在,大水牯不敢造次。學耕田,哪能不學會套犁嘛?”

那天的早飯剛過,斜斜的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攥著牛繩的手被他握著,一點點穿過繩結。當我終於能揚鞭吆喝,大水牯乖乖邁開步子時,他笑得露出白牙,誇我呢:“一弟就是靈,一點就透。”我撓撓頭,說:“讀書我或許能贏你半分,幹農活吧,我得跟你學一輩子。”他拍拍我後背,掌心的溫度燙得像灶膛裏的火:“自家兄弟,說這些幹啥。”

後來用人力打稻機脫粒,兩百來斤的傢伙浸了泥水,沉得像頑石。我每次跟他抬打稻機時,他就說:“一弟,你拿幾塊擋板就行,整個打稻機讓我來背。”“不,一個人背得很辛苦。”我不讓時,他卻已經蹲下身子,寬厚的肩膀頂住打稻機中心點,找准平衡,起身時脊樑彎成一張弓,腳步卻穩得像釘在地上。他邁開了步伐,我跟在旁邊,看著他後頸的汗珠砸進泥土裏,砸出一個個小小的坑。

他不僅能耕田種地,還會撐排、捕魚,像天生就懂得跟水打交道一樣。我纏著要學撐排,他便選了個晴日,木排泊在大小塘裏,像片巨大的荷葉。“篙子要往水底紮,身子得隨著排晃。”他站在排頭,教我用篙時,褲腳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被塘邊野草劃破的道道血痕。有一回冬日捕魚,水塘結著薄冰,我自告奮勇當撐排手,剛往木排上一站,老漁翁見著,就搖著頭不肯上來,還說:“一伢子沒撐過幾回木排吧?這冰水裏不是好玩的,別把我們弄得掉下水去。”

阿福哥卻提著漁網跳上來,竹篙往我手裏一塞:“一弟你撐排,我來撒網。”他彎腰整理漁網時,呼出的白氣拂過我的手背。他接著說:“撒網時木排會往前沖,你得用篙子往回憋,慢些,穩些,別慌。”第一網撒出去,我手忙腳亂,木排差點撞向漁網。他回頭時睫毛上結著霜:“別急,便暗勁往回帶。”第二網時,我跟著他的節奏倒排,木排像聽話一樣地在水面上劃出輕柔的弧線,我便控制自如了。阿福哥站得穩當,回頭朝我伸出個大拇指。塘埂上的鄉親們說:“這倆兄弟,不愧是喝過墨水的,一看就透著機靈。”我們聽得舒坦。阿福哥朝我眨眨眼,網裏的魚兒急得亂蹦亂跳,濺起的水珠落在他臉上,像沒來得及擦的淚珠兒。

沒過幾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寨子裏,年輕人都背著蛇皮袋往廣東跑。阿福哥是頭一批,臨走時他把那件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熨得筆挺。春節回來,他給我講東莞的工廠生產流水線,講夜晚的霓虹燈比星星還密,講一個月能掙回好幾擔穀的錢。“你去不去?”他問我,眼裏的光比當年煤油燈還亮。我搖搖頭:“暫不去。”那時,我正啃著自學教材,稿紙上的鉛字還沒長出翅膀。我決心要用知識改變命運,用努力來跳出“我門”。

他在廣東掙了錢,蓋了新房,添了一對兒女。我去喝他小兒子的滿月酒時,他抱著繈褓裏的娃,笑得眼角堆起褶子:“看,這是你小侄子,到時讓他跟你讀書。”他家的經濟條件已然有所改善。可好日子剛冒頭,他就病了。肝腹水,醫生把我三伯拉到一邊,話像冰塊:“來晚嘍,住院也未必——”

他只好回家療養。但他不肯躺床上,仍然要到處走走。他清晨扛著鋤頭去看自家的山,楠竹被風吹得沙沙響。他摸著竹節說:“以後就靠它們供娃讀書了。”午後,他坐在門檻上,看著曬穀場上的雞啄穀子。他說:“這穀子曬得夠幹,能存到明年。”其實,這時的他是強打起精神,實際上已像一株被蟲蛀了的稻子,明明快倒了,卻還硬挺著穗子。

那天,我去看他。他躺睡在竹椅上,顴骨凸得像山尖。三伯娘指著我問他:“認得這是誰不?”他眼皮顫了顫,聲音輕得像棉絮:“一弟……我認得。”我抓住他的手,那手瘦得只剩骨頭,皮膚像曬乾的紙,一捏就像要碎。我忍不住地掉眼淚,不小心還砸在他的手背上。他費力地睜睜眼,嘴角扯出個淺淡的笑:“一弟啊,我都沒哭,你哭啥子嘛?”

他走的那天,天陰沉沉的,不時地下著雷陣雨。我趕到時,他已經閉上眼了,臉上很平靜,像累極了睡過去一樣。可我知道,他才三十歲啊,他還沒看夠兒女長大,沒享過幾天不扛鋤頭的日子呢。出殯時,送葬的隊伍在山路上蜿蜒,哭聲把樹葉都震得落下來,畢竟,白髮人送黑髮人是少有的悲摻,連蒼天上帝都忍不住眼淚。雷雨大作,時而停歇一會像悲慘昏迷,回過神來又下得稀裏嘩啦。我走在隊伍裏,模糊的眼前總晃著他教我犁田的樣子,他背打稻機的樣子,他撐著木排朝我笑的樣子……這些本來美麗的畫面,此刻竟然像變成一把把刀子,一下一下地割著我的心頭肉,痛得我喘不過氣說不出話來。

年年的七月半,我家都要供“月半”祭故人,其案桌上擺起供品時,燭火總在我眼前晃出阿福哥的影子。我對著空氣輕聲問:“阿福哥,那邊的田埂好走嗎?有沒有人教你幹活偷懶?”風從窗縫鑽進來,帶著些微的涼意,像他當年拍我後背的力道。

焚燒紙錢時,我訴明道:“阿福哥,這人間的苦你已經嘗夠了。若有來生,你就做一株閑雲裏的草吧,不用撐排,不用犁田,就曬曬太陽,吹吹風,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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