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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03 | 台灣好報

白露未霜/周俊傑

白露未霜/周俊傑

周俊傑

青弋河的晨霧,總在白露這天最厚。不是那種濃得嗆人、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霧,是軟的,像河水裏泡了整夜的舊棉絮,吸足了水汽,又被風揉散了些,慢慢漫過河岸的蘆葦蕩。蘆葦的綠本是濃的,被霧一裹,就暈成了淡青,連葉尖上凝著的露,都像是裹了層薄紗,不仔細看,只覺得那點亮是霧裏漏下來的光。

阿湄挎著竹籃往蕩裏走,竹籃是阿爹早年編的,藤條磨得光滑,提手處包了圈青布條,免得硌手。她穿的青布裙是阿娘去年秋裏做的,靛青色的土布洗得有些發白,裙擺角上繡著朵小蘆葦花——阿娘納鞋底剩了點淺綠絲線,夜裏就著油燈繡的,針腳細得很,不仔細看,會以為是風吹上去的影子,輕輕貼在布上。頭髮用根青布帶束在腦後,幾縷碎發垂在額角,沾了晨露,亮閃閃的,風一吹,就貼在皮膚上,涼得她輕輕皺了下眉。

前晚阿娘坐在燈下納鞋底,麻線穿過布面時“嗤啦”響,她抬頭跟阿湄說:“明日去采蘆葉,要揀晨露還沒幹的,帶著河氣的才好。白露包的粽子,就得用這樣的葉,煮出來才有秋的清甘,哪怕留到冬至,蒸熱了咬一口,葉香還能繞著舌頭轉。”阿娘手裏的鞋底是給阿湄做的,鞋幫已經納好了,鞋底上用白棉線納著“平安”兩個字,針腳走得勻,像地裏剛犁好的田壟。阿湄當時坐在旁邊理線團,把纏在一起的線慢慢解開,應了聲“曉得了”,心裏卻已經盼著天亮——每年白露的蘆葦蕩,總有些不一樣的盼頭,比如能看見水鳥躲在葦叢裏啄食,翅膀一撲棱,驚起一串露;比如能聽見遠處河面上漁人撐船的櫓聲,“呀謔”一聲,順著霧飄過來;再比如,或許能遇見阿硯。

她在一叢粗蘆葦前蹲下,這叢蘆葦長得旺,杆粗,葉也寬,是包粽子的好料。指尖碰著蘆葉,軟中帶韌,邊緣光滑,沒有毛刺,摸上去像阿娘漿洗過的粗布,舒服得很。正要伸手摘,身後傳來“沙沙”聲,是蘆葦杆碰著蘆葦杆,還有泥靴踩在濕土上的悶響,不疾不徐,卻讓阿湄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回頭看,阿硯就站在霧裏,手裏提著竹簍。他比去年又高了些,肩膀也寬了點,穿的粗布短褂是阿娘織的布做的,洗得發白,領口處縫著塊補丁——上次幫阿爹修屋頂時刮破的,阿娘用同色的布補了,針腳藏得好,不仔細看倒也不顯眼。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結實的小腿,沾著些河泥,還掛著幾根水草,像是剛從藕塘裏上來。竹簍是他自己編的,藤條密,簍沿上掛著幾縷藕須,裏面裝著半筐藕,個個白胖,藕節圓潤,裹著濕潤的黑泥,連帶著空氣裏都飄著點藕的清甜,像剛咬了口生藕,涼絲絲的甜。

“阿娘說,白露的藕最養人,粉糯,燉排骨最好,還能清熱。”阿硯說著,從簍裏挑出最粗的一截藕遞給她,那藕足有阿湄的小臂粗,藕孔裏還沾著點泥。他的指尖帶著晨露的涼,蹭過阿湄手背時,她像被葦尖輕輕紮了下,慌忙縮手,卻又下意識把藕攥得緊了些,那點涼意順著指尖往上爬,竟讓她耳尖都熱了。“謝謝你,阿硯哥,”她聲音輕了點,“我回去讓阿娘燉藕湯,下次給你帶一碗。”

阿硯聽見“阿硯哥”三個字,耳尖也悄悄紅了,他撓了撓頭,把竹簍往地上放了放,蹲下來幫她摘蘆葉:“我夠得著高的,你說哪片好,我幫你摘。”說著就抬手去夠蘆葦頂端的葉,動作輕得很,怕碰掉太多露。阿湄看著他的手,指節分明,沾著點泥,卻乾淨,指甲修剪得整齊——阿娘總說,男孩子也要乾淨,不然手糙,做活也不利索。兩人沒怎麼說話,只聽見摘蘆葉的“簌簌”聲,還有霧裏偶爾傳來的鳥鳴,“啾啾”兩聲,又沒了聲響。安安靜靜的,卻不覺得悶,像院子裏老槐樹的影子,落在地上,穩穩的。

等竹籃滿了,阿湄要回家,阿硯提著竹簍送她到蕩口。快到阿湄家院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手指摳著竹簍的藤條,小聲說:“下午我去采蘆花,你要不要一起?白露的蘆花軟,填枕最好,枕著睡覺,像枕著雲似的。”阿湄抬頭看他,他眼神有點閃躲,落在院牆上的牽牛花上。她點頭,說:“好,我包完粽子就去找你。”

阿湄到家時,阿娘已經把糯米泡好了,裝在粗瓷盆裏,白花花的,泡得發漲,還撒了些去年曬的幹蝦仁和鹹肉丁——鹹肉是臘月裏醃的,掛在屋簷下風幹,切的時候油汪汪的,香得很。她坐在院子裏的老槐樹下包粽子,槐樹的枝椏垂下來,擋住點太陽,光斑落在竹籃和蘆葉上,晃悠悠的。取一片蘆葉,在手裏轉個圈,順著葉紋折成漏斗形,往裏面填糯米,填一勺,就用手指按緊實,再填些蝦仁和肉丁,最後把多餘的葉子折過來,捏出方方正正的粽身,用曬乾的葦絲繞三圈系緊——每個粽子都長得周正,粽角尖尖的,像剛長出的蘆葦芽。

剛包了幾個,院門口就傳來腳步聲,是阿硯來了。他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阿湄旁邊,也拿起一片蘆葉學。可他手笨,要麼把葉子折皺了,像揉過的紙;要麼填的米太滿,系葦絲時一拉就漏米,米粒落在地上,引得雞過來啄;要麼系得太松,剛放在竹篩上就散了架,米撒了一地。“你看,”阿湄耐著性子,握著他的手教,“順著葉紋折,力道要勻,不然葉子會破。”她的手輕輕覆在他的手上,槐樹葉的影子落在交疊的手背上,晃悠悠的,像撒了把碎星子。

阿娘從屋裏端來剛煮好的粽子,掀開鍋蓋時,熱氣裹著蘆葉香和肉香飄滿院子,連院牆上的牽牛花好像都聞著味,開得更豔了。阿娘剝了一個給阿硯,他接過來,燙得直換手,卻還是急著咬一口,嘴角沾了點糯米,燙得直哈氣,卻含糊著說:“比鎮上糖鋪的桂花糕還好吃,阿湄包的粽子,是最好吃的。”阿湄看著他的樣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揚,手裏的動作也快了些,心裏像被曬了太陽,暖融融的。

等粽子都包完,一個個擺在竹篩上曬,陽光把粽子曬得暖暖的,蘆葉的香更濃了。兩人就往蘆葦蕩深處去采蘆花。阿硯扛著布囊走在前面,布囊是阿娘用舊布縫的,裝蘆花正好。他時不時伸手撥開擋路的葦杆,怕葦葉劃到阿湄,走幾步就回頭喊:“阿湄,這邊的花密,沒被露打蔫,又軟又白。”阿湄跟在後面,踮著腳把蘆花往囊裏塞,雪白的蘆花沾在袖口,像落了層霜。偶爾她會抓一把蘆花輕輕撒向阿硯,花屑落在他發間、肩上,他回頭笑,陽光落在他臉上,亮堂堂的,像剛曬過的被子,暖得人心裏發甜。

有次他們采得晚了,霧散了,夕陽把蘆葦蕩染成了金紅。蘆花在風裏飄,像碎金子落在水面上,順著水流慢慢漂遠。兩人坐在土坡上,阿湄手裏捏著朵蘆花,輕輕撚著花瓣,雪白的花瓣落在腿上,又被風吹走。她忽然說:“明年白露,我們把填好的蘆花枕送給彼此好不好?就當留個念想,以後枕著,就像想起今天一樣。”阿硯攥著布囊的手緊了緊,布囊裏的蘆花輕輕晃著。他望著遠處的河面,夕陽把他的側臉染得通紅,耳尖比天邊的晚霞還要紅,過了好一會兒,才悶悶地應了聲“好”,聲音輕得像風,卻清清楚楚落進阿湄耳朵裏。

變故來得比霜降還快。那年白露剛過沒幾日,天就變了臉,連著下了三場大雨,雨勢又大又急,砸在屋頂上“劈啪”響,夜裏聽著總讓人心裏發慌。青弋河的水一天比一天漲得厲害,漫過了低岸,湧進了河邊的田地。阿硯家的藕田全被淹了,碧綠的荷葉浮在水面上,像被泡爛的綠紙,底下的藕漂在水裏,撈上來時已經爛了大半,散發著腐味。

阿爹蹲在田埂上抽了半宿煙,煙杆裏的火星明瞭又暗,煙絲的味飄在雨裏,澀得人鼻子發酸。直到天快亮時,他才把煙杆往地上一磕,說要搬去上游的山坳。“那裏地勢高,能種玉米,總比在河邊看天吃飯強,再這樣下去,一家子都要餓肚子。”阿硯坐在門檻上,聽著阿爹的話,一夜沒睡,眼裏佈滿了紅血絲,手裏攥著的蘆葉哨——上次阿湄教他折的,已經被捏得變了形。

天剛濛濛亮,阿硯就揣著心事去了蘆葦蕩。晨霧還沒散,他在蕩裏找了支最韌的蘆葉,坐在土坡上,一點點把葉子折成哨子,手指被葉邊劃了道小口子,滲出血珠,他也沒在意,只想著要折得好看些,像阿湄教他的那樣。折好哨子,他又采了把剛開的蘆花,雪白的花攥在手裏,然後往阿湄家跑。路上的泥地被雨水泡得軟爛,他的鞋裏灌滿了泥,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褲腳也濺得都是污點,可他跑得飛快,像怕晚了一步就來不及。

阿湄正在院子裏翻曬粽子,竹篩擺了一地,她手裏拿著木耙,輕輕把粽子撥勻,好讓每個粽子都能曬到太陽。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她抬頭一看,見阿硯跑過來,頭髮濕了,貼在臉上,手裏的木耙都晃了晃,竹篩裏的粽子滾了兩個,落在地上,沾了點灰。

“我要走了,去上游。”阿硯站在院子裏,喘著氣,把蘆葉哨和蘆花遞過去,聲音輕得像霧,怕驚散了什麼,“這個哨子,想我了就吹,我教你的那個調子,你還記得嗎?還有蘆花……等我明年回來,就給你填蘆花枕,一定,不騙你。”

阿湄接過東西,指尖捏著蘆葉哨,指節都泛了白。那哨子還帶著阿硯的體溫,和晨露的涼混在一起,刺得她指尖發麻。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想問他什麼時候回來,想問他路上會不會冷,想問他到了山坳會不會習慣,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只聽見風穿過院子裏的槐樹,葉子“沙沙”響,像誰在悄悄哭。

最後,她轉身進了屋,從櫃子裏拿出個布包,裏面裝著十幾個涼透的粽子——都是她昨天特意包的,選了最飽滿的米,放了最多的肉,還在每個粽子裏都塞了顆紅棗。“路上吃,餓了就煮兩個,熱著吃才香。”她把布包遞過去,聲音有點啞,不敢看阿硯的眼睛,怕一看,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

阿硯走的那天,天還沒亮,霧又濃了起來,比白露那天的霧還要稠,把整個河灣都裹住了,連近處的老槐樹都看不清輪廓。阿湄站在河邊的老槐樹下,手裏攥著那個布包,布包被她攥得發皺,邊角都磨毛了,可她沒敢上前——她怕一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砸在他的衣襟上,讓他走得不安心。

牛車軲轤地走遠,車輪壓過泥地,留下兩道深深的印子,很快又被霧遮住。穿過晨霧時,忽然傳來一聲清越的哨聲,是她教他的調子,斷斷續續的,卻很清晰,像根線,輕輕牽著她的心。阿湄望著霧裏越來越小的身影,把布包輕輕放在河邊的石頭上——她知道阿硯會看見的,他每次走這條路,都會經過這塊石頭。轉身往回走時,身後的哨聲又響了一次,綿長又輕柔,像在說“再見”,又像在說“等我”,飄在霧裏,久久沒散。

後來阿湄留在了河灣,跟著阿娘種些青菜,守著院子裏的老槐樹,還有那些每年都會青了又黃的蘆葦蕩。阿爹在鎮上找了個幫人修船的活,偶爾回來,會給她帶塊糖,說“阿湄長大了,要多笑笑”。每年白露,她還是會像從前那樣,清晨去采蘆葉包粽,午後去蘆葦蕩采蘆花填枕。只是包粽時,身邊再也沒人把蘆葉折得皺巴巴,沒人需要她握著手把手教,竹篩裏的粽子擺得整整齊齊,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采蘆花時,也沒人再替她扛著布囊,沒人會回頭喊她的名字,說“阿湄,這邊的花好”,布囊裏的蘆花裝得滿,卻總覺得空落落的。

有年白露,她在蕩裏采蘆花,遇見看田的王阿婆。王阿婆挎著籃子,裏面裝著些野菜,見了阿湄,就笑著打招呼:“阿湄又來采花啦?今年的蘆花比去年還白。”兩人站在蕩邊聊了會兒,王阿婆忽然說:“前陣子去上游山坳裏走親戚,看見來了戶種玉米的人家,男娃看著不大,總在白露這天往河邊跑,手裏攥著個蘆葉哨,站在坡上吹,吹的調子怪好聽的,就是聽著有點讓人心裏發空,像在等什麼人。”

阿湄的心猛地跳了跳,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下,手裏的蘆花掉了幾朵,落在濕泥上,很快就蔫了。她追問王阿婆那男娃的模樣,王阿婆想了想,說:“個子高高的,眉眼挺俊,就是看著有點瘦,穿著件洗得發白的布衫,站在坡上望河,望好久。”阿湄沒再說話,心裏卻翻江倒海,一夜沒睡好,腦子裏全是阿硯的樣子,還有他走時說的話。

第二天一早就往上游去,她揣著阿硯送的蘆葉哨,走了兩個時辰,腳都磨出了泡,鞋幫上沾了不少泥。到了山坳裏,只看見漫山的玉米地,綠油油的玉米稈長得比人還高,玉米須垂下來,像老爺爺的鬍子。風裏飄著玉米的甜香,卻沒有蘆葦,也沒有哨聲。她在山坳裏轉了半天,問了好幾戶人家,都說沒見過這樣的男娃,或許是早就走了,去了更遠的地方。阿湄站在玉米地邊,手裏攥著蘆葉哨,吹了聲調子,聲音在山裏飄著,卻沒人回應,只有風把玉米葉吹得“沙沙”響,像在歎氣,又像在安慰她。

回去的路上,她走得很慢,心裏空落落的,像布囊裏沒裝滿的蘆花。後來王阿婆見了她,歎著氣說:“阿湄啊,有些約定啊,就像白露的霧,看著近,太陽一出來,散了就找不著了,別太執著了,日子還得往前過。”可阿湄不信,她把阿硯送的蘆花收在紅木匣裏,放在床頭,每年白露就拿出來曬一曬,然後小心地填進枕套裏。夜裏枕著這蘆花枕,好像還能聽見阿硯在蘆葦蕩裏喊她的名字,聲音裹著晨霧,溫溫的,像還在耳邊,又像在夢裏。

日子一年年過去,河灣的蘆葦蕩青了又黃,老槐樹的葉子落了又長,阿湄也長了些,布裙換了新的,卻還是喜歡穿靛青色的,裙擺上依舊繡著蘆葦花——這次是她自己繡的,針腳沒阿娘細,卻也看得過去。每年白露,她還是會去采蘆葉包粽,采蘆花填枕,只是包好的粽子,除了留給自己和阿娘,總會多包些,分給鄰里的孩子和獨居的老人;填好的蘆花枕,也會送一個給王阿婆,阿婆年紀大了,夜裏總睡不安穩,軟些的枕能讓她睡得沉些。

阿娘偶爾會坐在老槐樹下納鞋底,望著蘆葦蕩的方向歎氣,說:“不知道阿硯那孩子在山坳裏過得怎麼樣,玉米收得好不好,冬天冷不冷。”阿湄總是低頭理著剛采回來的蘆葉,把葉子上的露水輕輕抖落,說:“阿硯哥能吃苦,肯定過得好,說不定還學會種新東西了。”話雖這麼說,心裏卻總有些空,像蘆葦蕩裏少了片最軟的蘆花,風一吹,就覺得發慌。

有次鎮上趕集,阿湄去買繡線,準備給阿娘繡個新帕子。路過街角的糖鋪時,看見個穿粗布短褂的少年,身形和阿硯有些像,也是寬寬的肩膀,走路時習慣性地抬頭看天。她心裏一緊,忘了買線,追出去好幾步,直到那少年回頭,才發現眉眼全然不同。站在喧鬧的街角,手裏攥著空了的錢袋,風把衣角吹得飄起來,心裏澀澀的,像吃了沒熟透的蘆根。

去年白露,天剛濛濛亮,阿湄就挎著竹籃去了蘆葦蕩。晨霧還沒散,和往年一樣,軟乎乎地裹著蘆葦,露水珠沾在葦葉上,“嗒嗒”落在竹籃裏,打濕了籃底的粗布。她沿著熟悉的路往蕩裏走,腳邊的濕泥沾著草屑,每一步都走得很輕,怕驚飛了躲在葦叢裏的水鳥。心裏想著,今天要多采些蘆葉,包些甜粽——阿娘最近總說嘴裏發苦,想吃點甜的,再包些鹹肉粽,留給隔壁的張爺爺,他牙口不好,軟乎乎的粽子正合適。

剛蹲下身,要摘最邊上那片寬蘆葉,指尖剛碰到葉子的邊緣,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哨聲——調子很熟,是她當年教阿硯的那支,清越地穿過霧,落在耳邊,像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河,驚得她心裏一陣顫。

阿湄的手頓在半空,不敢回頭,怕只是自己聽岔了,怕又是一場空歡喜。這些年,她總在夢裏聽見這樣的哨聲,醒來時卻只有滿枕的蘆花和窗外的風聲。哨聲又響了一次,比剛才更清晰,帶著點急切,還有點怯生生的,像怕驚擾了什麼,卻又忍不住要靠近。

她慢慢轉過身,霧裏站著個身影,比記憶裏高了些,肩膀更寬了,穿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衫,袖口磨出了毛邊,褲腳卷著,露出結實的小腿,上面還沾著點泥。手裏提著個竹簍,竹簍裏裝著幾截藕,個個白胖,還有一束野菊,黃色的花瓣上沾著晨露,看著鮮活,像剛從坡上采來的。

是阿硯。

他瘦了些,臉頰的輪廓比從前更分明,眉眼間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多了點沉穩,可眼神還是和從前一樣,亮閃閃的,落在她身上時,帶著熟悉的溫軟,像晨霧裏的太陽,慢慢把人烘暖。“我回來了。”阿硯慢慢走近,腳步很輕,像怕踩碎了霧,也怕踩碎了眼前的光景。他把野菊遞過來,指尖還是當年的溫度,涼絲絲的,卻讓阿湄覺得暖,“今年山坳邊的野菊開得好,想著你或許喜歡,就采了些。”

阿湄接過野菊,花瓣上的露水珠沾在指尖,涼得她眼眶一熱。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想問他這幾年過得怎麼樣,想問他怎麼現在才回來,想問他在山坳裏有沒有想過自己,可話到嘴邊,卻只化作一句:“你回來了。”聲音有點啞,卻帶著說不出的歡喜,像憋了多年的話,終於找到了出口。

“嗯,回來了。”阿硯點頭,指了指竹簍裏的藕,“山坳邊有條小河,水很清,去年試著種了些藕,今年剛收的,想著白露的藕最好,就給你帶了些。”他頓了頓,手不自覺地攥了攥衣角,又說:“今年的蘆花長得好,比往年還軟,我們一起去采,給你填蘆花枕,這次不騙你,再也不騙你了。”

阿湄笑著點頭,眼淚卻忍不住掉下來,落在野菊花瓣上,像又添了顆晨露。她擦了擦眼淚,把野菊抱在懷裏,說:“好,我們現在就去,那邊的蘆花最密,去年我還在那兒做了個記號呢。”說著就提起竹籃,往蕩深處走,腳步比剛才輕快了許多,像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阿硯跟在後面,像從前那樣,時不時伸手撥開擋路的葦杆,偶爾回頭看她,眼裏的光比霧裏的太陽還亮,連嘴角都忍不住往上揚。

霧慢慢散了,陽光照在蘆葦上,泛著金紅的光,和多年前他們采蘆花晚歸時的夕陽一樣。兩人坐在從前的土坡上,阿湄從竹籃裏拿出剛煮好的粽子——早上出門時特意帶的,用粗布裹著,還熱乎著。剝開一片碧綠的蘆葉,糯米的香混著蘆葉的清苦,飄在風裏,和多年前的味道一模一樣,連熱氣氤氳的樣子,都沒什麼不同。

阿硯咬了口粽子,眼睛亮了,嚼了幾下,說:“還是這個味道,比我在山坳裏吃的任何東西都香。”他頓了頓,又說:“這幾年,我總想著這個味道,夜裏做夢,都夢見在槐樹下吃你包的粽子,阿娘還在旁邊笑。”阿湄看著他,嘴角揚著,把自己手裏的甜粽遞過去:“你嘗嘗這個,放了紅棗,甜得很。”

風裏飄著蘆花,雪白的花屑落在他們肩上,像落了場溫柔的雪。阿湄捏著朵蘆花,輕輕放在耳邊,能聽見風穿過花瓣的聲音,軟乎乎的。她說:“原來白露的約定,不會像霧一樣散。”阿硯望著她,眼裏映著蘆花,也映著她的模樣,他從懷裏掏出個布包,打開來,裏面裝著好幾個蘆葉哨,有新有舊,都是折得整整齊齊的。“我在山坳裏,每年白露都折一個哨子,想著回來時給你,”他拿起最新的那個遞過去,“這個是今年折的,比以前折得好,你試試。”

阿湄接過哨子,放在唇邊吹了吹,清越的聲音穿過蘆葦蕩,引得水鳥撲棱著翅膀飛起來,留下一串“啾啾”的叫聲。阿硯也笑了,從竹簍裏拿出另一個哨子,跟著吹起來,兩支哨聲混在一起,在蕩裏飄著,像在說這些年的牽掛,也像在說未來的日子,風吹不散,霧遮不住。

後來,阿硯沒再走。他在河灣種起了藕,就在當年他家的藕田旁邊,還開了片小菜園,種著阿湄喜歡吃的青菜和豆角。每天清晨,他都會和阿湄一起去蘆葦蕩,有時采蘆葉,有時采蘆花,傍晚時就一起坐在槐樹下,看夕陽把河面染成金紅。

阿硯的手也巧了些,能包出周正的粽子,雖然偶爾還是會漏米,卻比從前好太多。阿娘看著他們,總笑著說:“早知道你們這麼有緣分,當年就該多包些粽子,讓阿硯帶著,省得他在山坳裏想這麼久。”阿湄和阿硯聽著,都紅了耳尖,卻笑得很甜,像吃了剛煮好的甜粽,心裏滿是暖意。

河灣的白露依舊每年都來,蘆葉青了又黃,蘆花白了又落,老槐樹的枝椏越來越粗,能擋住更多的太陽,樹底下的石凳,也被兩人坐得光滑了。那些藏在白露習俗裏的牽掛,那些沒說出口的等待,從來都沒被風吹散過。就像每年的蘆葉總會按時青,蘆花總會按時白,該回來的人,總會在霧散時,帶著晨露的涼,和野菊的香,回到身邊,把未完成的約定,在又一個白露裏,慢慢續上,再也不分開。

有年深秋,阿湄枕著阿硯填的蘆花枕,夜裏聽見風從枕裏過,像蘆葦蕩裏的聲音,又像阿硯的輕聲細語。她側頭看了看身邊熟睡的阿硯,他眉頭舒展,嘴角帶著笑,想來是做了好夢——或許是夢見了那年白露,他們一起在蘆葦蕩裏采蘆花,陽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櫺,落在枕頭上,蘆花泛著淡淡的光,像撒了把碎星子。阿湄輕輕攥住阿硯的手,他的手很暖,帶著熟悉的溫度。心裏滿當當的,像裝滿了白露的晨露,溫軟又安穩。

她知道,往後的每個白露,都會這樣:有蘆葉的清香,有蘆花的柔軟,有阿娘的笑容,還有他在身邊。歲歲年年,都是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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