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市
29°
( 30° / 28° )
氣象
2025-09-20 | 台灣好報

遲 雨/周俊傑

遲 雨/周俊傑

周俊傑

簷角的銅鈴晃了晃,風裹著潮氣漫進來時,我正蹲在階前看那叢青苔。磚縫裏的綠早褪成了灰黃,像誰把舊帕子揉皺了塞在那兒,手指碰上去,幹得發脆。雨就是這時候來的,先是一滴打在瓦當的獸吻上,驚飛了簷下躲涼的麻雀,跟著便密起來,織成張灰濛濛的網,把整個院子罩得發潮。

這雨來得太遲了。牆角的爬山虎半月前就卷了邊,葉尖焦成褐黃,像被灶火燎過的紙。記著春末那會兒,它們多瘋啊,順著磚縫往上躥,捲鬚勾著窗櫺,葉片層層疊疊鋪到屋簷,連窗玻璃都映得碧綠。母親總說,等伏天過了,秋雨一落,爬山虎該紅得更好看。可伏天太長,蟬鳴聒噪了整月,太陽把泥土曬得裂成龜紋,爬山虎的葉子先是打蔫,後來就一片片往下掉,像夜裏被誰悄悄摘走了似的。

如今雨終於來了,卻只能打濕滿地枯蜷的碎葉。伸手接了些雨水,涼絲絲的順著指縫漏下去,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 —— 這點雨,連潤透一層土都嫌力道不足。

院門外的老槐樹更顯蕭索。去年此時,槐葉還密得能藏住鳥窩,秋雨落下來,葉縫裏漏下的水珠能在地面拼出星星點點的光斑。可今年,枝頭稀稀拉拉掛著幾片殘葉,風一吹就晃悠,像隨時會墜下來。樹底下積著厚厚的落葉,被雨水泡得發脹,踩上去軟乎乎的,帶著股腐爛的草木氣。

踩著落葉往巷口走,雨絲粘在睫毛上,世界蒙著層水汽。賣早點的張嬸正收攤,竹筐裏剩下的油條硬邦邦的,被雨打濕了邊角。“後生,這雨下得不是時候喲。” 她用抹布擦著案板,木案上的油星被雨水沖成細小的溪流,“前陣子天旱,菜攤的黃瓜都蔫成細條,這兩天剛進了批新的,倒被雨堵了生意。”

巷口的石板路被沖刷得發亮,倒映著灰撲撲的屋簷。開春時,這條路還印著孩子們的腳印,帶泥的、沾草的,歪歪扭扭通向巷尾的空地。那時他們總在空地上放風箏,風箏線被風吹得繃緊,像根透明的琴弦。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風箏掛在槐樹上,哭得直抽噎,後來還是賣糖畫的老李爬上樹幫她取下來。

現在,空地上只有幾個積水的水窪,倒映著天上的雲。雲走得很慢,像被雨打濕的棉絮,沉沉地壓在頭頂。遠處的田埂上,有人披著蓑衣在挖紅薯,鋤頭下去,帶起的不是濕潤的泥土,而是幹硬的土塊,滾到水窪裏濺起細小的水花。

走到河埠頭時,雨忽然密了些。河水漲了點,卻渾黃得厲害,卷著岸邊的枯草往下游淌。對岸的蘆葦蕩早沒了夏日的青蒼,稈子黃得透亮,被雨水打得彎下腰,像一排垂首的人。有幾只白鷺站在淺灘上,縮著脖子,細長的腿陷在泥裏,半天不動一下,倒像是誰插在那兒的蘆葦。

坐在埠頭的石階上,看雨水落在河面,敲出密密麻麻的圓暈。圓暈剛散開就被流水帶走,連痕跡都留不住。去年秋天也是這樣的雨,我和祖父坐在這兒釣魚。他的竹魚竿很舊了,竿梢帶著點彎,魚線垂在水裏,像根細細的銀線。祖父說,秋雨裏的魚最貪食,要過冬了。可那天我們一條魚也沒釣到,他卻笑得很開心,說雨打在水面的聲音,比魚咬鉤好聽。

今年祖父不在了。他走的那天是個晴天,太陽毒得很,河埠頭的石階燙得能烙餅。我坐在他常坐的位置,看了一整天河水,水紋晃得人眼暈,卻聽不見一點雨聲。

雨漸漸小了,天邊透出點微光。一群大雁從雲層裏鑽出來,排著歪歪扭扭的 “人” 字往南飛。它們飛得慢,翅膀被雨水打濕,每一次扇動都格外吃力。數了數,十七只,有一只落了單,在隊伍後面撲騰著追趕,像個遲到的孩子。

它們要飛到哪里去呢?或許是某個溫暖的河灘,那裏的蘆葦還青著,水裏有遊得正歡的魚。可它們記得去年的路嗎?去年秋天,也有大雁從這兒飛過,祖父還指著它們說,雁子最認路,來年春天准能飛回來。

風卷著雨絲掠過河面,帶來些涼意。起身往回走,路過老槐樹時,忽然發現樹洞裏積了些雨水,水面上漂著片完整的槐葉,綠中帶黃,像是被誰精心保存下來的。伸手撈起來,葉面上的紋路清晰得很,像誰用細筆描過的脈絡。

原來不是所有的葉子都枯了。

回到院子時,母親正站在廊下收衣服。晾衣繩上的藍布衫被雨水打濕,滴著水,在青石板上積出小小的水窪。“回來啦?” 她轉過身,手裏拿著件我的薄外套,“剛下過雨,披上吧,別著涼。”

接過外套穿上,領口還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混著淡淡的皂角香。母親又說:“你看窗臺上的菊,竟冒出花苞了。” 湊過去看,窗臺上的菊花果然抽出了幾個小小的綠苞,藏在葉片間,像些害羞的星星。

“前陣子天旱,我還以為它活不成了呢。” 母親的聲音裏帶著驚喜,“澆了點水,居然就冒出花苞了。”

雨徹底停了,雲縫裏漏下幾縷陽光,落在菊花的葉片上,水珠折射出細碎的光。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大概是雨停了,他們又跑到巷尾的空地上去了。

想起剛才在樹洞裏看見的那片槐葉,想起大雁奮力扇動的翅膀,想起石縫裏藏著的最後一點綠意。或許等待從來都不是空的,就像這遲到的秋雨,雖沒能留住爬山虎的綠,卻悄悄滋潤了菊的根。

階前的雨水還在往下滴,“滴答,滴答”,敲在青石板上,像誰在輕輕數著時光。有些東西會隨季節老去,有些路會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但總有新的花苞在悄悄生長,總有雁子記得歸來的方向。

此刻,雲散了,天邊正慢慢鋪開一片淺藍,像塊被洗乾淨的布。

Google新聞-PChome Online新聞

最新生活新聞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