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之火/李正東

李正東
他側身坐在診床沿上,不肯完全躺下,仿佛那勞作的習慣,已鏽進了他的骨裏。我替他推拿著那僵硬的腰肌,指尖所觸,一片坑窪不平的韌與硬。這不像是一具三十歲男子的身體,倒像是一段被地底沉重的歲月反復鍛打、擠壓,終於變了形的岩石。空氣裏浮動著碘伏與藥棉的清潔氣味,卻也掩不住他身上帶來的、那股子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幽微的煤塵與汗水混合的氣息。這氣息,將我一下子拉回到他剛才斷斷續續的敘述裏,那二百米下的、永恆的夜。
他說的,是另一個國度。那裏沒有四季,沒有晝夜,只有頭頂一盞礦燈所劃開的一小圈、顫巍巍的光明。光之外,是潑墨般的黑。石壁是永遠濕漉漉的,涼涼的水珠沁出來,悄無聲息地滑落。空氣是凝滯的,帶著黴腐與鐵銹的味兒,每一次呼吸,都需比在地面上多用一分力氣,肺葉沉沉地,像是浸透了水的棉絮。他便是在那樣的國度裏,與另一個沉默的工友,用肩膀,去扛那二百三十斤的鋼鐵支柱。那鋼鐵觸膚的冰冷,會一瞬間穿透厚厚的工服,直刺到骨頭縫裏。他們喊著號子,聲音在逼仄的巷道裏撞了幾下,便消散了,被無邊的黑吞吃得乾乾淨淨。於是只剩下鐵錘夯擊的悶響,“咚咚”,一聲一聲,不像是敲在木樁上,倒像是敲在大地的心臟上。他說,那時什麼也不敢想,只將全副精神都凝在那一錘一錘裏,仿佛每一下,都是在與頭頂那片蠢蠢欲動的、萬億噸的黑暗,進行一場無聲的角力。
我的手指用力,按過他肘關節上一處陳年的拉傷。他輕輕地“嘶”了一聲。這痛楚,想來他是極熟悉的。地上的痛,與地下的,原是一樣的真切。地上有他父母的病痛,母親的糖尿病,父親的咳喘,像無形的繩索,將他更緊地系在那深不見底的礦井裏。他說起中午在巷道裏吃飯,飯盒是冷的,饅頭也是冷的,就著壺裏的涼水,囫圇咽下。許多人的胃,便這樣壞了。可這些,他似乎都不太在意。他說起這些時,語氣是淡淡的,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極尋常的事。唯有說到井上的陽光,他的話音裏,才有了一點不同的東西。
那是在他終於完成一班勞作,坐上那罐籠,從地心被提上來的時刻。罐籠轟響著上升,耳膜因氣壓的變化而嗡嗡作響,眼前卻由永恆的墨黑,漸漸轉為灰白,最後是一片他每每說起,都要眯一眯眼的、無邊無涯的、令人心慌的燦爛!
“那太陽,”他喃喃地說,像是自言自語,“真亮,真暖和。照在臉上,像是媽媽的手。”
就在這一刹那,我手下這具岩石般僵硬的身體,忽然有了一絲裂隙。我停住了動作。診室裏靜極了,窗外是城市裏永不停歇的、溫和的喧囂。而我與他,卻好像一同靜止在了他口中那“遙遠而熾熱的夏日餘暉”裏。
我忽然明白了。我先前那點淺薄的憐憫,於他何嘗不是一種輕慢?他何嘗是一個需要人來憐憫的、被命運擊敗的囚徒?他走入那地底的黑暗,並非屈服,而是一種進擊。他將自己的青春與氣力,當作另一種支柱,獻祭給了那片洪荒般的黑,所換來的,是地面上一個家的維繫,是父母碗裏熱騰騰的飯食,是藥瓶裏一日不缺的藥片。那地底二百米的深處,沒有光,卻燃著一團火。那火,不在別處,就在他這瘦弱的胸膛裏。那是責任化成的火,是孝心化成的火,是一種在絕境裏也要將生活扛起來的、人的尊嚴所化的不滅之火。
我默默地繼續著我的工作。我不再覺得我僅僅是在治療一具破損的軀體。我仿佛是在擦拭一件古老的、蒙塵的器皿,想要讓它重新顯出內裏那溫潤而堅韌的光澤來。他閉著眼,眉頭因痛楚而微蹙,但臉上那被煤塵刻畫的線條,在窗外透進的餘光裏,竟顯出一種雕塑般的沉靜與莊嚴。
他走了,依舊是蹣跚地,走入那片夏日遲暮的光裏。我站在窗前,望著他的背影匯入街上的車水馬龍,再也分辨不出。可我的心裏,卻仿佛被他留下了一顆火種。這地心帶來的火,比夕陽更熾熱,比夏日更長久。而我,作為一位普通的醫生,只能默默地為他祈禱,願他早日康復,重返那個雖然艱苦卻充滿希望的工作崗位,繼續書寫他平凡又不平凡的人生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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