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和我的啟蒙老師/唐勝一

唐勝一
我六歲走進學校發蒙,接待我的是班主任陳老師。“你叫什麼名字?”“唐勝一。”老師笑眯著眼睛看我:“名字帶一,可是你爹娘對你寄託著希望啊。你喜歡讀書不?”“喜歡。”老師樂開了花,撫摸下我的腦袋:“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在場的姐姐告訴老師:“我娘講,弟弟肯定會讀書。”老師點點頭:“好吧,我得抽空去看看你娘。”
陳老師是女的,與我娘年齡相仿,也是一副慈祥的面孔,比我娘白,比我娘皺紋少,手指比我娘細長得多,更是一言九鼎、說話算數。沒過幾天的一個黃昏,她就來我家家訪,驚得我娘趕緊停下剁豬草,起身半天說不出話。娘將老師請進堂屋裏,拿上一只空茶杯去鄰居伯娘家倒杯熱茶水,順便問一聲伯娘:“一伢子上學才幾天,老師就上門來了,肯定不是好事。”伯娘斬釘截鐵地回言道:“決不會是壞事。一伢子這孩子啊,我心裏有數。”
寒暄幾句,老師心疼我娘說:“你散工回來也不歇口氣,是又剁豬草又煮豬潲,不苦不累麼?”娘往灶膛裏添上一把柴,拍拍手掌的灰塵,唉地歎著一聲氣:“兒女多,不苦不累,日子不好過啊。”“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呐!”老師繼續說,“你是個好母親。聽你女兒講,你對勝一同學讀書有信心?”“是啊,誰不盼兒女們成龍成鳳?”“你講的對。”老師主動伸手握住我娘那雙粗造的手,“那我們就共同努力吧。”娘嘿嘿地傻笑幾聲,一個勁地點著頭,像喝了蜜汁一般,心裏甜透了。
我是個口裏還有奶氣味的懵懂娃兒,聽老師和娘所講的話是似懂非懂,左一眼看老師,右一眼看娘,看出她二人相處很好,娘對老師客氣,老師平易近人。一段時間裏,老師來我家家訪頻繁,我有時在場聽著,有時借機去扯豬草走開,好讓大字不識幾個的文盲娘能放開地跟老師交流對話。
在我們隊裏,肖嫂子潑辣得出名,鄉親們一般不敢惹,對家人同樣是不留情面。兒女犯個不好事,她動手就用竹枝條狠勁抽打,往往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孩兒痛得在地上打滾,鬼哭狼嚎的驚得村寨不安寧。不過多了,大家都習以為常,聽之任之了。有一天,肖嫂子打兒子,我娘忍不住匆匆趕去,先是哄著哭得揪心的狗伢子,然後開導開導肖嫂子:“孩子惹是生非,不能老是打啊,要多教育才對。”她不受教,反倒說我娘:“鄧大娘,你年紀比我大兩輪吧?不是不知道古訓的啊,叫做,叫做不打不成人,楠竹條子打出好人嘛。”“這個古訓要破除。”我娘收斂笑顏,嚴肅認真地說,“陳老師跟我講過,教育孩子要講究方式方法,因為孩子是未來,不但是家庭的未來,更是祖國的未來,還是社會的未來。只有把孩子教育好了,我們對未來才有盼頭啊。”肖嫂子沉默片刻,心想是老師講的肯定有道理啊。她沒再狡辯,緩緩點點頭,把手中的竹枝條子扔進了柴火堆裏。她的轉變,成了鄉親的教材,生產隊的各家各戶,自此教育孩子都漸漸走上正軌,再也不是簡單加粗暴,而是耐心細緻的說服教育。
那時隊裏的矛盾糾紛較多,鄉親間往往為些雞毛蒜皮的事兒也要吵嘴幹架,撒潑的口吐污言穢語,直接污染著村寨的空氣和大家的耳朵。陳老師有一次來我家,正巧碰上鄰居的伯娘手舞足蹈地跟別人吵架,鬧得很凶。老師沒有袖手旁觀,也沒有繞道直接進我的家門,而是皺起眉頭就上去:“喂喂喂,二位姐妹別吵行不?吵架沒什麼好處的,會影響團結,擴大矛盾,不好處事嘛。要是傳到外頭去啊,還給整個生產隊的形象抹黑呢。大道理太多,往後就讓鄧大娘跟你們慢慢講,散了散了,各忙各的去。”娘聽得滿臉泛紅,覺得沒有及時勸架,辜負了陳老師的教誨。“陳老師,我怕勸不住。”陳老師擺擺手:“鄧大娘啊,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往後你把大道理講給鄉親們聽,鄉親們就自然會通情達理,你也就能隨隨便便勸得了架啦。”
陳老師不單是教我們識字算數,而且還教為人處世。我至今都還記得起陳老師讓同學們搞好團結的點滴事兒。有一次,陳老師將我叫去她的臥室,抓幾把水果糖塞進我衣兜裏:“去,給每位同學分一顆,記住,不要說是我的,要說是你家裏帶來的。”“為什麼不說是你的?”“我要讓同學們都與你搞好團結嘛。”這天放學回家,我就把這件事跟娘講了。娘說:“陳老師太好了,會教孩子處事啊。”還有一個事,課間休息時,弱弱瘦瘦人稱“小不點”的香春女生獨自拿出個皮球玩,別的同學只能看著,正好被路過的陳老師發現。陳老師俯下身子,輕聲跟香春講:“你告訴同學們排好隊,輪流玩拍皮球比賽,看誰拍的最多。”香春照做了,從此再也沒有同學欺負香春。老師也經常跟我們講:“同學一場是緣分,大家要像兄弟姐妹一樣地講團結,互相幫助,共同搞好學習,共同建好班級,爭取集體的榮譽。”
在陳老師的開導下,我娘悄然有了變化。生產隊裏有一次分發穀子。英滿姑早早將分到的一擔70斤穀子挪到倉庫門口,趁眾人擠在倉庫裏頭等待分穀子而沒注意時,她悄悄用撮箕從穀堆裏撮出一撮箕穀子倒進自己的籮筐裏,自以為沒人發現,不料被我娘看在了眼裏。要是沒有接觸到陳老師之前,我娘遇上這等事也是不會管的,跟多數鄉親一樣,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是公家的,人人有份,別人不講,自己何必當坼腦殼得罪人,也就得過且過。可陳老師對此類事情有不的看法,她曾如此教導過我娘:“每個人都是集體裏的一員,對於損害集體的事,要是都睜只眼閉只眼的話,那豈不會損害越來越大,長此以往,如何得了?我們宣導講團結不錯,但得講原則,對損毀和破壞集體利益的壞人壞事要作鬥爭,要堅決維護好集體的利益和形象。”這話兒一直刻在娘的腦海裏,還曾像傳聲筒一樣,將這話講給鄉親們聽。
隊長在一次社員會議上表揚我娘說:“鄧大娘的覺悟咋這麼高呢?集體觀念咋就這麼強呢?沒錯,集體利益就是我們每個人的自身利益,誰侵佔或損害隊裏利益,誰就冒犯了全隊的一百多號人的共同利益。希望大家向鄧大娘學習看齊。”
我娘被表揚得反倒不好意思了,紅著臉,說話都不順溜:“我吧,啊,也不比哪個好。是一伢子讀書後,他的陳老師經常來,跟我講了很多,我才懂得一些道理。她是一伢子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我會一輩子記住她。”
我爹瞧著她說的,乾著急啊,使眼色不管用,便故意乾咳幾聲。我娘明白,立馬收了口。
隊長察覺出了名堂,瞪著我爹:“老唐,你幹嘛?你堂客講得好好的,你要打斷她的話。我明白,你是擔心陳老師的地主階級成份牽涉到你們家唄。大家也都看到了,陳老師是多次上過鬥爭臺,可真有幾個人上去批鬥她啦?沒有嘛。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陳老師為人處事對得起良心,好像沒得罪過周邊人吧?大隊革委會的張主任都講過,往後的批鬥會,陳老師作陪襯,大家不用具體批鬥她啦。”
回到家裏,我娘跟我爹大吵一架。娘哭訴著指責我爹:“你個死人子,我要跟陳老師認作姐妹來往,你不同意。”“咋是我不同意,我根本沒說一個字。好啊,你倒冤枉我,我和你明天就去找陳老師當面對質。”我娘氣混混地靠近爹:“去就去,我還怕你?”我立馬站到他們中間,雙手推開爹。我一是怕爹娘真去學校鬧,二是擔心二人幹起架來沒好結果。情急之下,我就實話實說:“對,爹是沒說話。是陳老師不同意,她說她階級成份不好,不能給我家添麻煩。”
“多好個人啊,咋就地主階級成份呢?”娘抹把眼淚,嘀嘀咕咕,“有兩次送她回學校,我在長皂坳裏叫她陳姐,她是應著的,還要我別在有人的地方這樣叫她。”
我爹抬起頭來說我娘:“這就怨你啦,死心眼的。陳老師都應了,你還不正式認作姐妹。”
“哦,陳老師是我的阿姨嘍!”我拍打著小巴掌嚷起來。
次日清早起來時,娘叮囑我:“你在學校只能叫陳老師,等她再來我家裏,你叫她阿姨吧,聽懂沒有?”
我連連點頭,心裏美滋的:“嗯,聽懂了。”
最新生活新聞
-
瑞幸攻台圖什麼?不是為了賣咖啡 而是為了這張「資本入場券」
(46 分鐘前) -
淡水停水3天仍逾萬戶沒水 侯友宜臉書湧民怨
(50 分鐘前) -
2025 AAA頒獎典禮12/6登場!高市府續推商圈夜市券款待追星粉絲
(52 分鐘前) -
高餐大附中生當小老師 帶領弱勢國中生體驗料理第一堂課
(57 分鐘前) -
江啟臣民調大贏何欣純18.9%?他爆仍有隱憂
(1 小時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