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宏文專欄】解僱英特爾董事會並重新回聘基辛格 前董事長投書建言 英特爾要「如此」重回榮耀，可行嗎？

有關Intel未來走向會如何，最近有很多討論，最新的一則新聞是，Intel前董事長貝瑞特，在財星（Fortune.com）寫了一篇投書，他認為Intel目前的技術已經回來了，不應該只想著把公司分拆，最好的作法反而是解雇英特爾董事會，重新雇用前執行長基辛格，讓他完成過去幾年出色的表現。

貝瑞特這篇投書很有意思，我相信某種程度代表了美國老派半導體業界的聲音。在川普要讓美國重新偉大的目標下，這則投書也透露出未來美國對恢復半導體業，可能會採取的行動，台積電也可望避免接手英特爾可能帶來的紛擾。我想就英特爾將何去何從，以及未來台積電的動向，再做深入分析。

貝瑞特在投書一開頭就提到，最近英特爾有四位董事提出兩點建議，他同意其中英特爾不應該把晶圓製造部門賣給台積電，但不同意他們的另一點，就是英特爾應該把產品設計與晶圓製造兩個部門分拆。

貝瑞特認為，半導體是很複雜的產業，英特爾不應該用簡單的分拆法來解決目前的困境，他強調只要公司擁有最領先技術，就自然會贏，客戶就會把產品交給公司做，就像現在的台積電。

而他也強調，目前英特爾的技術，已經追上台積電最先進的2奈米製程。此外，英特爾首批兩台 High-NA EUV 設備已投產，晶背供電（Backside Power Delivery）技術方面也處於領先地位，這兩項成就對於未來幾代矽技術都至關重要。

貝瑞特是在1998年擔任英特爾執行長，2005年擔任董事長，2009年退休，是英特爾還在全盛時期的領導人，也是在諾宜斯、摩爾及葛洛夫三位傳奇一一離世後，還碩果僅存的上一世紀英特爾領導人。

貝瑞特主政時期的英特爾，是美國半導體最強大的年代， 而Intel就是美國那頂皇冠上最耀眼的珍珠，不管是在產品或製造，都擁有舉世無匹的競爭力，是行業中遙遙領先的龍頭公司。

不過，如今英特爾每況愈下，他獨排眾議，跳出來說話，心情一定很複雜。貝瑞特說，他對英特爾有強烈的感情，當年他領導的英特爾有超過十萬名員工，他深知分拆會帶來什麼挑戰，而他也相信，如果有好的領導，團隊可以發揮出來的力量。

對於貝瑞特的投書，我有不一樣的看法。

我認為，貝瑞特忽略了晶圓製造行業的面貌如今已相當不同，晶圓代工業已不只是技術領先就足夠，它還具備了相當高程度的服務業特性，不只技術要領先，還要提供好的服務、快速的交期、足夠的產能，以及具競爭力的價錢等。

因此，台積電之所以那麼成功，除了技術領先外，在產能、價錢、服務等條件，也都要做到很完善很徹底。簡單講，就是客戶整體滿意度要非常高，才會有那麼多一流的客戶，願意將訂單交給台積電。

也因為一流客戶都在台積電下單，台積電當然也就跟著大成功，因為這是一個與客戶雙贏的產業。客戶因為與他長期合作，所以會不斷地告訴台積電，哪裡可以再進步，哪裡應該要修改，在客戶的要求下，台積電也要不斷的改進，因此台積電的進步，其實是來自一流客戶的驅動和要求，最後就是台積電跟著一起同步發展，越練越強，達到雙贏的結果。

因此，貝瑞特說，Intel只要技術領先，客戶就會把訂單交給它，就像現在的台積電一樣。我認為，這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化。

半導體行業已不再只是當年摩爾定律在驅動，更重要的是，IC設計產業已成為驅動產業進步的主要力量。台積電透過與IC設計業的緊密合作，在晶圓代工行業已建立標杆，客戶早已熟悉台積電的五星級服務，而且胃口已經被養地非常大，英特爾想要只靠技術就領先超前，一定會踢到鐵板。

其實，大家只要想一想，輝達的黃仁勲或超微的蘇姿丰，當他們決定下訂單前，那些是他們會思考再三的事情？

黃仁勲或蘇姿丰當然不會只想到，誰家晶圓廠技術領先，就把訂單下給他。客戶才不會這麼想，他想得可多了！他會觀察你有沒有產品？跟他有無可能競爭？而且不只是現在，未來有沒有可能進入什麼產品線？他還要仔細想想，這個訂單做下去，大家還能一起攜手合作五年、十年嗎？

IC設計客戶當然要很慎重地思考這些因素，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晶圓廠，只能靠委外生產，這是產品成功非常關鍵的命脈，若製造代工廠無法取得他們百分之百的信任，這筆訂單根本不可能交出去。

因此，用這個很簡單的原則來看，貝瑞特希望英特爾不分拆，要自己做產品，又要幫客戶代工，是要如何取得客戶一丁點的信任?

雖然英特爾現在沒有很好的AI產品，但如今正全力發展之中，黃仁勳只要想到未來英特爾會推出AI產品，成為輝達AI帝國的挑戰者，他就不可能把訂單交給英特爾。同樣的，AMD的Lisa也會是類似的想法。

我在採訪很多台積電主管時，他們都經常談到客戶對台積電的要求，簡直到了快把人逼瘋的地步。例如這幾年缺貨嚴重，黃仁勲每天追著台積電跑，要台積電趕快為其生產AI晶片，新產品、新技術、新封裝方法，每天都要台積電做新東西，無時無刻不來煩你，逼著你趕快蓋新廠，才能如期交貨

如果今天台積電換成英特爾，同樣的缺貨情況，英特爾工廠到底是優先做自己的晶片，還是幫輝達做代工？

不只英特爾如此，三星也一樣。最近，我與一家IC設計公司聊天，他們與三星有相同的產品領域，雖然產品線並不完全直接競爭，但與三星談委外代工訂單時，就碰到很多問題。

例如，三星對於接這種與本身有競爭關係的客戶訂單，就提出非常多的限制，例如在高階製程技術與產能上，三星完全不願意接單，因為如此做，客戶的產品就和三星直接競爭，會衝擊到三星現有業務。

至於三星願意幫這家客戶生產的低階產品，是因為兩者間沒有競爭，但三星對於這家客戶使用到的產能與技術，仍然做了很多限制，深怕客戶未來的產品線若再升級上去，就會直接衝擊到三星的業務。

因此，不論是三星或Intel，只要他們沒有把設計與製造分拆，他們所承接的晶圓代工業務，與客戶的關係一定是緊張的、互相猜忌的，客戶要全心全意與三星或英特爾合作，一定要考慮再三，頂多只有短期的配合，不可能有長期的合作關係。

因此，貝瑞特主張，英特爾的產品與製造不分家，實際執行上一定會有大麻煩。這種與客戶競爭導致的利益衝突，將永遠不間斷地烤問檢驗英特爾的靈魂。

當然，不分家一定也有好處。就像貝瑞特說的，他主張不分拆，是不要讓公司的資源與動能被削弱了。這當然有點道理，因為英特爾現在是產品部門差強人意，但製造部門非常慘，出現鉅額虧損，如果分拆，製造部門恐怕先受其害，可能連活下去都有困難。

分拆與不分拆，對陷入困境的英特爾來說都有挑戰，但我個人還是認為需要分拆，如此問題比較小，長痛不如短痛，否則Intel的問題將永無解決的一天。

其實，台積電從1987年成立的第一天開始，就是沒有產品的晶圓代工廠，台積電從來不會有產品與客戶競爭的問題。但即使如此，台積電也至少花了十多年時間，才逐漸讓客戶相信晶圓代工的商業模式，真的不與客戶競爭，真正為客戶著想，是追求與客戶雙贏結果的商業模式。

如今，台積電都進入第38個年頭了，但英特爾與三星仍然在這個問題上糾結至今，不只英特爾不想分拆，三星內部也一樣，排斥將晶圓代工部門獨立。

兩家公司想的，都是讓製造繼續放在集團裡面，這是另一種舒適圈的作法，大家一起吃大鍋飯，共享集團的資源。但其實究其原因，兩家公司真正擔憂的問題是，分拆後能否繼續維持競爭力，能否與台積電競爭。這種想法持續不變，利益衝突的陰魂不散，英特爾與三星要追上台積電，應該都很困難吧！

其實，英特爾有另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就是因為過去歷史(legacy)太輝煌，因此對自己很有自信，甚至是太過驕傲。前面講了很多問題，但說不定「過度自信」才是英特爾最大的致命傷。

如今，貝瑞特希望基辛格回去重掌兵符，當然也因為基辛格就是當年舊英特爾時代的老將。基辛格早在1979年就加入英特爾，2001年還當到英特爾技術長，後來沒有升上執行長，才離開英特爾。基辛格擁有被老派英特爾認同的優良血統，這也難怪貝瑞特如此看重他。

不過，曾經在英特爾擔任顧問的前台積電研發處長楊光磊就說過，他看到英特爾對待客戶的方式，那種高高在上的驕傲態度，就知道英特爾永遠都沒有追上台積電的一天。

當然，貝瑞特也提到，英特爾需要政府的幫忙，就像過去美國政府注資給其他需要被拯救的企業，至於行動很迅速的川普總統，也可以透過關稅等措施來幫忙英特爾。

我相信，貝瑞特說的這些來自政府的協助，會是未來產業競爭的新變數，確實會造成衝擊。只是，對台積電及其龐大的美國客戶來說，雙方合作的基礎相當強大，除非有太令人意外的變數，否則會受到的衝擊還是有限。

不過，每次想到這裡，我心中都不免浮出另一個想法，我幹嘛要幫英特爾及三星想這麼多啊？對手繼續沈淪，不是對台積電最好嗎？

其實，科技行業原本就是不斷演進的過程，每個新崛起的物種，都會革掉舊物種的命，半導體從垂直整合到垂直分工，從IDM（整合元件製造廠）變成今天的Foundry(晶圓代工)+IC design（IC設計），早就是已發生的完成式。

典範移轉的這一頁歷史，早就被台積電翻過去了，英特爾及三星這兩家舊時代的產物，恐怕也很難與這個大趨勢為敵。歷史可以緬懷，但跟不上時代的人，其實也不需要為其掉淚。

沒錯，其實我自己也有私心，因為我來自台灣，跑台積電32年，我希望看台積電更成功，就像貝瑞特也希望英特爾能贏。

事實上，如果英特爾不想改變，也不想丟面子，那就繼續維持原來的方式就好了，若是這樣，對台積電其實最好，因為英特爾在原有的架構組織及競爭方式，永遠追不上來，勝出的機會是很低的。

加上川普總統顯然也是一個愛面子的人，政府與英特爾最後應該不太可能請台積電入股投資，或是把拯救美國半導體龍頭的工作，交給台積電這家外國公司。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台積電就會繼續領先，這樣的結果，其實對台積電是最好的。

回想當年我在跑新聞時，貝瑞特曾多次來台灣拜訪，我參加了幾次與他見面的記者會。他是身高190公分的大個子，也是世界第一大企業的CEO，是被所有人仰望的對象。

但很可惜，如今半導體產業出現巨大改變，與當年他領導的英特爾時代已相當不同，就像兩個多月前被換掉的執行長基辛格，他也是一心想要恢復當年英特爾盛況，但時代過去了，他們津津樂道的歷史與傳承，如今只能留給後人瞻仰，要回去幾乎是不可能了。

去年三月初，正好是一年前左右，我與陽明交大的參訪團到矽谷的Intel參觀，也聽了主管的正式簡報。訪談結束後，我與團員交流時，我就明確告訴大家，「如果手上有台積電股票，一定要繼續抱緊，至於Intel的股票，最好趕快出清。」

當時，我還跟一位在英特爾工作的交大校友說，「若有機會，就趕緊找新工作，我們交大校友有很多好公司等著你。」

後來，這位校友的確跳槽到另一家公司了，至於股價的變化，台積電與英特爾當時的股價，分別是大約新台幣七百多元與四十多美元，後來台積電漲到1100元以上，但Intel則跌到20美元以下。股價的漲跌，正反應大家對公司未來前景的看法。

如果英特爾不想改變，想維持原來的方式，那就這樣繼續做下去就好了，反正股價永遠會說話，轉型會不會成功，市場都會告訴你答案。

倒是台積電最近股價有些修正，是因為遇到川普2.0的大考驗。先前有不少人放消息說，川普政府逼台積電接手英特爾，不過，最近英特爾主管不斷跳出來說，英特爾的技術並沒有落後，這次貝瑞特更出來呼籲，英特爾不要分拆，也不應該把晶圓製造部門賣給台積電，看起來這是最好的結果，就讓英特爾與台積電各自發展，我認為，這對台積電與英特爾來說，都是最好的結果。

沒有接手英特爾這個利空後，接下來是川普2.0要如何課稅，要如何給台積電考驗，這一關台積電終究還是要過，早點來總是好的。接下來除了觀察英特爾自己的作為，可能關注的重點是川普政府要扮演那一種救援的角色，這可能是接下來可以注意的重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