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悅閱咖啡浮世繪之三——如果我有一台新冰箱

「冰箱可以很滿，可以很空，當你打開冰箱，通常想尋找什麼？又看見什麼？假如有一座屬於你的新冰箱，你會有怎樣的想像？冰藏什麼（虛實皆可）會符合你所期待的美好生活？」

這是110年大學學測寫作測驗第二大題引文，當時仍是「專業高中國文老師」的我，曾很認真思考過：如果冰藏什麼就能得到期待中的美好生活，那冰存物的效期不是該盡量拉長嗎？所以，與其擁有一台新冰箱，不如買個直立式冷凍櫃。

身為一個來自窮鄉僻壤貧寒家庭的五年級中段班，我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其實很簡單。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際遇造就了我的扭曲——擁有看不完的書和吃不完的吐司，就是我期待的美好生活。

小學三、四年級的級任老師很兇，要求我們將國語課文一字不漏背下來，每天早上第一節抽背，背不出來就會挨打。我應該是全班唯一沒被打過的——因為我家完全沒有課外書，課本發下來的第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全部看完了。後來老師說要成立班級圖書館，除了上面發下來的十幾本課外書之外，他要我們每人交一本書當「館藏」，交出前一年農民曆的我(因為當年的我阿公要用)居然被指定為圖書股長，每節下課就火速躲進書中世界進入「禪定」狀態的我，懵懂感覺到世界的無限遼闊和生命的無限可能。最棒的是我可以任意把負責保管的書帶回家，但最難的是帶回家的書如何不被我媽發現？(我媽比老師還兇，她認定課本以外的書都是教壞小孩的邪物。)最後我發現一個「藏書」的好所在——全村唯一的雜貨店突然停賣刨冰了，原本裝大冰塊的不銹鋼櫃被棄置在後院，因為有蓋子裡面很乾淨，剛好讓我偷放書。

事隔20年後，我看到一則新聞：新竹縣環保局將廢棄冰箱回收美化，使其變身為行動書櫃，裝滿募集的二手書、放置於數十個據點讓民眾免費借閱，甚至可以甲地借乙地還。專程跑去新竹內灣車站「朝聖」的我，站在冰箱書櫃前百感交集，很想就地吶喊：拿冰箱「冰書」的鼻祖就是我本人吶！

至於吐司，得從五、六年級的級任老師說起。他也很兇，但是兇得很情緒化。我成績很好不常被打，但也因為成績很好被他討厭——老師女兒也在班上，月考第一名是我不是她時，老師就會抓狂，所有作業都賞我大丙。當時，學校有兩個合作社，高級的那個賣牛奶、飲料、冰棒和麵包，剛好都是我買不起的。突然有一天，老師「欽點」我去高級合作社「幫忙」，每節下課鐘響我就得飛奔到麵包櫃台後就定位，專責賣吐司，一片一塊錢。吐司非常搶手，上課鐘響了還是擠滿搶買的人，總是要等到合作社小姐出聲驅離大家才一哄而散，然後我又得飛奔回教室，每節課都遲到完全沒機會去上廁所。碰到老師心情不好時還會被罰站，明明就他叫我去賣吐司的不是嗎？過了一學期，我也不能說什麼都沒得到：沒有嘉獎沒有鼓勵但得到十二指腸潰瘍和尿道炎；沒有工讀費也沒有免費吐司但得到我對吐司一輩子的執念。

求學過程中，我和老師都盡量保持距離，因為碰到的老師多半很糟，所以我真的很討厭老師。因為家境太差我終究只能選擇公費的師範大學，無可避免也當了老師。執教的35年，我只遵循「和討厭的老師相反」這個唯一原則。不奢求學生愛我，只希望沒有學生討厭我。

也因為家境的關係，直到退休我仍舊是個相對貧窮的人。但我有一間可以遮風擋雨的透天厝還能在一樓開一間擁有整面書牆的小咖啡店；有一個大冰箱一個小冰箱還有一個冷凍櫃，裝滿供給家人和客人的食材。過年後，為了裝最愛的吐司，我又幫自己買了一個新冰箱——一個很可愛的、不會結霜的直立式冷凍櫃。我要慎重告訴大家，麵包買回家不能冷藏只能冷凍，才能保住麵包該有的美味。

我真的胸無大志，山珍海味都不能替代熱咖啡、烤土司配一本好書的組合。實現吐司和書本自由，退休後也能常見到「不討厭我的」歷屆學生們，這就是我能期待的、最美好的生活了。

作者：凌美影

退休教師、新手銀髮族、不專業咖啡師。擅長以小說、電影逃離現實。

本文章來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悅閱咖啡浮世繪之三——如果我有一台新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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