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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11 | PChome書店

日常運動

日常運動日常運動
作者:梁莉姿 出版社:木馬 出版日期:2022-06-01 00:00:00

<內容簡介>

傷口被聲嘶力竭的吶喊蓋過,挾回日常,假裝如此依然很好般繼續生活
並隨戛然冷寂的潮散消去焦點,漸次潰爛,我們變得憂傷且憤怒。

台北文學獎年金入圍、台積電文學賞得主
梁莉姿 小說集

《日常運動》十篇小說描繪出二一九年期間,香港集體的精神底蘊。以運動進行與反挫後的時空,書寫一整個世代的靈魂樣貌,希望、失望與絕望。
在追求民主自由的路上,投入者或旁觀者,必曾蒙受的傷害。
不獨是肉身對抗暴力留下的痕跡,亦非壓逼下的創痛,是同行者間,幽微曖昧的衝突與矛盾,漸積存成個體的憤怒、失望、罪疚、無力感,滲入個人日常。
由此,在激昂的口號下,仍須扣問,每個背景、身分、階級、性別迥異的個體,是如何於運動中被抹消與犧牲。

在國家武裝暴力後噤聲,恐怖瀰漫的氛圍。
是香港,也是臺灣。
是在傷痛、自我懷疑,行經絕望過後。
仍探尋路向。

★名人推薦:

李智良、楊翠 — 專文推薦
童偉格 — 專文導讀

好評推薦(依姓氏筆畫排序)
任俠,香港電影《少年》導演
李屏瑤,作家
房慧真,作家
珂拉琪Collage 家權
胡淑雯,作家
張潔平,Matters平台及飛地書店創辦人
鄧觀傑,小說家
韓麗珠,香港小說家

★目錄:

推薦序:在落滿霉粉的城市,撥尋一隙光 /楊 翠
推薦序:分岔的風景 /李智良
導 讀:夏至冬的徐行:讀《日常運動》 /童偉格

輯一、運動日常

新城市
V煞列車
Life During Wartime
阿妹
皮肉版圖

輯二、日常

熊貓

輯三、日常運動

最後一課
外面
Be Water
Be a girlfriend

跋、我們沒有結局

<作者簡介>

梁莉姿
生於一九九五年香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寫詩、散文及小說,著有小說集《住在安全島上的人》、《明媚如是》及詩集《雜音標本》。曾獲文學獎多項,包括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等,以及第十四屆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文學藝術),另參與新加坡作家節。作品散見《字花》、《虛詞.無形》等。

二二一年獲第二十三屆「臺北文學年金」獎助計畫入圍及第六屆台積電文學賞。
現就讀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研究所(創作組)。願想繼續書寫香港。

★內文試閱:

‧推薦序

在落滿霉粉的城市,撥尋一隙光
楊 翠

日常與運動,或者說日常生活與抵抗運動,幾乎是極度違和的兩種狀態。
日常,是平凡生活,日復一日,像火車軌道,在幾個固定時間,幾處定點空間,遭遇熟悉的人,做相同的事。靠著重複的時間線與熟悉的空間感,我們得以安頓自己,雖然有時無趣,但讓人安心。偶爾,小小出軌一下,到一兩處陌生地方,感受一點點時間繞行、空間探秘與新鮮遭遇的趣味。
但抵抗運動不是在日常裡的出軌、繞行,或是新鮮遭遇,抵抗運動是非日常,而且是少數人的非日常,是偶爾才出現的社會景觀。大多數人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即使遭遇了這個景觀,也會選擇默然以對,繞路而行,甚至咒罵他人的非日常干擾了他的生活日常。
然而,梁莉姿的《日常運動》中,日常與運動緊緊扭絞在一起,無法區隔分離,成為這個世代香港青年的生活現實與生存狀態。
這是在巨大的暴力與剝奪之後的殘存現實,既熾熱又荒蕪。

陳黎有一首短詩〈二月〉,描寫二二八事件後的家園裂變與日常變調,很打動我。詩中以清晨、黃昏、春天、秋天、日曆、鞋子、黑髮、腳步聲、洗臉水等日常性元素,描繪家園的尋常生活景觀,而以一再重複的「失蹤」,顯影家園日常如何一點一滴被抹除,成為深痛刻骨的失落。
沒錯,日常是無趣的,然而,如果連如此無趣的日常都被剝奪了,那麼,整個生活也幾乎不復存在了。
我經常在想,家園與日常,對人們而言究竟是什麼。家園,我們視為一處光色溫潤的所在,是生命安頓的場所,然而,也正是這個家園,總是成為強權奪取的客體。當家園被權力者侵入並附體,家園不再是安居所,家園的日常就會扭曲劣化,變成一場場惡夢,生活其間的人們,只能被惡夢吞噬入腹,殘喘、掙扎。
或者,被迫把自己也融入惡夢一景,日久成為自然,失卻原初家園的記憶,失去主體自身。

2019年6月到11月,香港城市經歷了一場巨大的剝奪。國家一聲令下,一整座城市與島嶼,所有的日常,一夕覆滅,國家暴行成為城市的新日常。這就是韓麗珠《黑日》中的「黑日」意象,也是梁莉姿《日常運動》中的時空場景。
當想像中的兩極在現實中碰撞,共時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們才覺悟到,所謂的日常,從來都不是處在天使的國度,我們的日常,原來一直都在老大哥的凝視看管之下,是它決定是否讓你呼吸,也是它可以瞬間剝奪所有空氣。

從基進的意義來看,梁莉姿《日常運動》中,日常與運動纏結絞扭的狀態,正是一種挺身奮起,與剝奪對抗的進行式。不是日常時空被運動時空覆蓋,而是家園早已裂變,日常早就失落,為了奪回家園,重寫日常,青年挺身,投入抵抗運動中。
梁莉姿所要扣問的,不是國家暴力本身,因為這是不問自明的,她要寫的,是在國家暴力四面八方環伺之下,投身運動的這群人、這些家庭、這個世代的精神紋理。
梁莉姿出生於1995年,是九○後香港作家中既犀利又溫柔的一隻筆。梁莉姿與她的世代,幾乎是同時有著熾熱青春與蒼老靈魂的世代。很年少,就彷彿歷盡滄桑。她是接受黨國教化摧眠的世代,然而,尚未體驗風和日麗的家園景致,國家暴力就撲身襲來;她曾經置身運動現場,一起在激奮與熾熱中吶喊,但也深刻見證了運動中的失落與迷惘。
梁莉姿就這樣馱負著整個世代的集體創傷、社會恐懼、身份迷思,從一大片黑霧森林中穿行跋涉而來,她想描繪的,是2019年香港城市的感覺結構,也是這個世代集體的靈魂底蘊。
她的犀利與溫柔,就是來自於這種熾熱與滄桑的高度反差,也來自於她的處身其間,更來自於她的抽身其外。她從整座落滿霉粉與硝煙的城市中跋涉而來,要找到一個抽離的書寫位置,我相信,於她,這是最艱難的一件事。
但如果沒有找到這個既近又遠、既內又外、既中心又邊緣的位置,她就無法帶我們看見香港這座城市一整個世代的靈魂樣態,她無法帶我們看見國家暴力如何侵蝕,霉粉如何紛落,以及一個世代的希望、失望,甚至絕望,還有在絕望廢墟中,那幽微而堅定的一線光。
如果她無法帶我們看見真正黑暗的底色,我們就無法指認光的意義。
《日常運動》分成「運動日常」、「日常」、「日常運動」三輯,合計10部短篇小說。結構上,各篇可以獨立閱讀,也可以串成一部長篇來讀。熊貓洪奕這個角色全書貫串,可以視為主角,但書中人物都是相互關聯的,前一個故事的配角,在下一個故事成為主角,而人物關係則是一點一點洩露拼織,以有點懸念的方式,從虛線變成實像,圖像逐漸清晰。
《日常運動》的結構,類似於組曲,但更像故事長卷,一個構圖是一個故事,整幅長卷也是一個故事,故事與故事之間有咬合感,既獨立又交織,你可以從頭看到尾,也可以從其中任選一部,單獨來看。《日常運動》的這種敘事結構,非常巧妙地呼應了「一座城市一群人的日常與運動」這個主題。
或者可以說,這種既獨立又交織的結構,就是小說中人們生命情境的隱喻,也是一座城市、一個時代的隱喻。在這個黑暗時代,在這座被國家暴力接管的城市,每一個人都彼此纏結,但又深切感到孤獨荒寒。
《日常運動》是寫香港青年的運動進行式,但不是描寫運動的慷慨激昂,不是描準運動者在運動現場的英勇與氣魄,而是將鏡頭拉遠,從一座城市,從運動的側面寫運動,從日常的側面寫日常,這是本書最獨特的地方。
它揭露了日常與運動的灰階地帶,這可能會讓許多人失望,因為它指認了我們都隱然知道,但大多數時候刻意忽略的那些運動中最幽微、曖昧、矛盾、衝突的存在。但是,如果運動與日常已然如此糾葛纏結,浪漫化的文學書寫並不會提供真正的救贖,唯有直面灰階,直面矛盾,直面內心的質疑、猶疑、茫惑,才可能在最黑暗的底色中,找到一線光隙。
大多數時候,面對黑暗比面對灰階容易得多,面對國家暴力比面對自身的內心幽微與同志矛盾容易得多。然而我們必須承認,灰階、幽微、矛盾,含藏了更多真實,不曾面對這些真實,我們永遠無法抵達美麗新世界。
因此,在我看來,《日常運動》中最犀利的地方,是日常與運動的相互詰問。梁莉姿一面以運動詰問日常的扭曲變調荒謬,一面又以日常詰問運動,這場運動將會帶領我們抵達什麼地方?能是一處清風麗景的新日常嗎?還是終將陷入無止境的纏結。
日常與運動的相互詰問,清楚揭露了一個困局。當日常是日常,運動是運動時,主體可以透過生命時間與生活場域的交替,尋求呼吸換氣;當你投身運動時,彷彿為蒼白無力的日常點燃希望,當你回返日常生活時,又可以充電蓄能,等待下一場戰役。然而,當國家暴力逼使人民的日常與運動緊緊絞織在一起,日常不再是運動的後台,也無法成為換氣的窗口,《日常運動》中,那些孤獨、荒蕪、鬱苦的靈魂,連自己都分不清,這些痛苦究竟是緣於日常的蒼白或是運動的磨蝕。
日常與運動的相互詰問,它的意義不在於最終答案,而在於主體的自我思辨。主體在理想、行動、奮起、困挫、失落、幻滅,還有在親人、愛人、運動夥伴之間的彼此傷害與相互舔撫中,直面自身。

那是他,也是你與我。小說中,每個人的生命都在掙扎,都有破洞。或者無法忍受母親對待運動的虛矯,或者長期擱淺在母親的生活掌控中,或者對於自己能在街頭衝鋒陷陣,卻無法在日常工作場域中對抗體制而感到分裂痛苦,或者對於殉身者與被捕者傷痛自責,對於撤離者的離去失望憤怒,或者經歷從中國到香港的身份認同迷惘。
更有為在亂世裡荒蕪而熾熱的愛情而心痛。紛亂時代,沒有人能以你想要的方式來愛你。小說裡有這麼一段話,很精彩:「這世界瘋了。所有人的痛苦和憤怒,它們無法被校準成統一絕對的瞄頭向仇恨對象發射,遂成黴菌,粉粉落落,繁殖,飄飛,無定向,濡濕霉爛,滲鑽所有人的鼻腔。」
誰都不能真正撫慰誰,暗夜裡每個人都只有自己。但是,在寫出這座城市的黑霉底色之後,梁莉姿卻拋出這麼一句話,做為全書結語:「樹縫有光,天要亮了。」
明日天光,在這座霉粉持續紛落的城市,一個個行動主體仍然會從威權廢墟中爬起,繼續奪回被竊取的家園,重寫被偷換的日常。
因為,光,不是意義本身,追光的行動,才是意義所在。失蹤的日曆終將不復重返,但每一張行動者的新日曆,每一次薛西佛斯的行旅,都會在城市銘刻下來。

‧摘文

〈皮肉版圖〉
寧安鎖上美容院店門,向保安員打完招呼,推小商場玻璃門而出。剛脫下口罩,便在跟前的大道遇見小教授。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很易認,只有黑色口罩,沒戴帽子,身形壯碩高頎,穿黑色T恤,胸口印著黃圓的蝙蝠俠標誌。許是故意,T恤比身軀顯然小一號,讓矯健的胸腹更貼身突現。她知道他多愛裝作不經意地展示她無甚興趣的肌肉,像缺愛的小男孩只能炫耀已玩得殘破的名貴遙控車。
小教授在隊伍中悠悠行進,背囊掛著V煞面具。遊行中常有人領叫口號,先叫一句,眾人便接下句,如神父領禱,集中,虔誠,堅定,甚或狂熱。當刻小教授成為該隊段中,領叫一方:「光復香港!」、「沒有暴徒!」、「解散警隊!」,每句重複三次,增強氣勢,再作轉換。聲線洪亮,甚至勉強蓋過前隊段喊著的「Fight for Freedom!」,並似乎在此起彼落的應喚中獲得滿足,喊叫時更使勁,需得斜斜拉下口罩。同時身體因激動與緊繃而微微顫抖,她再清楚不過,一如他們做愛時,他脆弱的晃縮。
寧安沒過去與他相認,也沒有加入隊伍。她穿著下班後換好的米色洋裝,附近商舖早早拉閘關門,行人道上人影稀疏,只有她煢煢立著,在尚未被年輕人撬除的鐵欄間,與黑幕般的人群抽隔開。
從其側身與蒙蓋的面龐凝睇,仍可掂估出大多是十多至二十多歲的年輕學生,鼓足幹勁,一往無前。寧安突然覺得自己真得老了。
她把口罩丟進垃圾筒,低頭往回家的車站走去,只想趕快洗澡換裝——畢竟,今天是遊行的日子。
到家時已近四時,女兒如常不在,客廳地板有一個殘皺口罩,一隻手套,幾根用過又被剪破的索帶,歪歪散落大門,如《糖果屋》中兄妹遺下的麵包碎屑一樣顯拙。有人走得極為匆匆,出門時顧不得丟三落四。寧安逐一執拾,洗個臉後打開電視。
那天多區皆有事件發生,螢幕按時轉換,時而港島,時而九龍,時而新界。不知女兒到了哪區,她並未過問,畢竟寧悅早前發來的訊息是:「今天到同學家做功課,會晚點回家。」寧安沒戳破小小謊言,但同時受困於此善意的網裡——自從打掃家居,意外發現小妮子背包內的防毒面罩後,每個「到同學家做功課」的周末或遲歸的晚上,寧安均坐立難安。
猜不透哪次是街頭,哪次確實是功課。
有時在無望的煎熬中,做好三菜一湯,待寧悅回家後二人若無其事共進晚飯,如尋常母女;有時也會在這種過分憂懼的費勁中分外疲累。譬如這天,一大清早開始工作,人漸睏倦。半小時後鏡頭尚停留在示威者於各處與警方對峙,畫面無聲,如電器舖內陳列的展示片段一樣重重複複,催眠一樣,遂躺於沙發睡了。
浴室傳來的沖水聲教她惺忪醒來。飯桌上有兩碗過橋米線,配一客尖椒皮蛋。寧安心稍舒寬,慰喜吃起來,是母女倆都喜歡的麻辣湯底。一轉頭卻見遠處墨綠色背包沾上一片沉色的漬。
暗褐,乾透。不知是食物醬汁抑或其他,她未有細想。
電話在檯面震動,寧安瞥了一眼,把皮蛋送進口,一用勁嚙中椒頭,辣得滿臉漲紅,連連咳嗽。
水聲止了,寧悅邊抹頭髮邊替母親倒水。很快把女兒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確認沒有傷口——至少看起來沒有,寧安靜靜把水喝完。
二人吃米線時很靜,她本想唸女兒應先吹乾頭髮,吃飯時不該滑手機,會消化不良。然寧悅基本上沒怎麼吃過,邊握筷子邊打手機,眼神急切,毛巾從頸間掉到地上也不察覺。收拾餐桌時,另一碗米線尚剩下大半,寧安捨不得丟掉,放進冰箱。洗完碗,拿出風筒,替女兒吹頭髮。從前她留長及背,打理得宜,亮麗如烏鴉羽毛;近月剪短及頸,少有塗揉護髮品,摸起來硬而扎手。
跟前的女孩,曾孕於其體內,小如肉瘤般親密存在。彷彿恍神剎那,已與之對坐,進食相同食物,卻拒絕與自己分享任何想法。髮未乾透,寧悅坐不下去,甩甩頭,跑進房間開電腦,不忘關門。
幼幼的髮像沾油的繩,一下子自掌間嗖忽抽走,彷彿到了很遠的地方。
寧安翻出近半小時前訊息,終於回覆:「現在才有空,還想見面嗎?」
他們剛進房,小教授已從後環抱住她,輕拂後頸長髮,靠近鼻端,索吸其幼滑肌膚,淺淺呼出氣,教她敏感得張起疙瘩。他說,他想她,想念著她。寧安無法分辨這是情話還是真話,無法思考,畢竟他的舌尖已掂上耳朵,微濕舐弄耳廓。最怕他這樣。全身抖過一陣顫慄。就在將要轉身熱切吻他時,她忽然從他的臉龐、身體、臂間,聞到一股淺淡卻刺鼻的氣味,像她喜歡吃的過橋米線,小辣的難受,不太嗆人,但喉間總會癢癢,像那墨綠色背包發出的味道。
寧安非常恐懼,她不要知道氣味的來源。
小教授看她一僵,歉疚如小狗:「我已沖過一遍,還是很嗆?」又要長篇解釋:「沒辦法,今天人少,現在大家怕圍捕,都不敢……疼!」寧安摟上他的頸,忿忿咬了肩膊處一口,像是挑釁,又似挑逗,截斷他的話。
她不要知道,就是不要知道才來的。雖則他愛不厭其煩分享,每次如是:現場驚險、生死時速、閃避子彈和抓捕,嗶哩吧啦嗶哩吧啦,惟妙惟肖,倖存者罪惡而帶有優越的炫耀——但她不關心,她毫不關心。
廣闊的外頭槍林彈雨,她待在雅緻的小室內,想專注而單純地做愛。
她好累,只要埋進健碩壯美的身體裡。怎麼所有人都必須表達自己,都這樣,急不及待要張開嘴,反反復復說自己的話?
當然,這些想法,她藏在喉間鎖得緊緊的,雙腿牢牢環住他結實,無一絲贅肉的腰。在忘情如野獸交媾的激狂中,紛紛落落的呻吟,只怕稍一理智回神,尖酸嚴苛的抱怨就要溢出唇齒。不,她可是無知膚淺的寧安——至少他是這麼相信的——眾人如是,顧客、寧悅、前夫,包括她自己也這麼相信。
要當一個無知的人,無知的人最快樂。
寧安三十五歲,離婚一次,獨力在港島區破舊無人的小商場內租店開美容院,有一個剛上高中的女兒。這些事,她沒告訴客人。披露自己這回事,像到樂園擲彩虹,擲中不賴,對之投其所好,還能圈住固定客群;擲不中,說錯話可糟了,被帚子大盤一刮,墮入回收的縫裡,一個不小心淪為他人談資,或面對故作好意,實則帶有鄙夷的建議時不知所措。因而她靜靜聆聽,不多話。
小店子舖面不大,割成兩個小床間。忙起來時,替這房的客人除完粉刺,趕到那房激光脫毛。偶然難免有所怠慢,但仍客似雲來,只因寧安就是個安靜低調的聆聽者——這點相當重要。客人說,有時去理髮、按摩、美容,諸如此類要單獨相對的服務行業,最怕遇上那些為免沉默的尷尬,而拚命東拉西扯的話癆業者,技術雖好,卻學不會拿捏分寸,要不進擊一樣侵探私隱,要不對社會議題高談闊論,不懂裝懂之類。能對頻尚好,若是牛頭不搭馬嘴,甚至想法相悖的,那接受服務的幾小時實在是人間煉獄,貼錢買難受。
近日生意突增,原來一群經年不見的客人驀地回流,正是受不了素常光顧的美容師與自己相違的政治立場,支持或反對者皆有之,統統來到她處,圖她的不表態。
還是寧安你這裡好,舒舒服服,樂得耳根清淨。客人總愛誇讚,然而緊接的,往往是他們綿長的自說自話。滔滔的,絮絮的,斷斷續續的,形形式式的話。寧安專注工作,按壓手下肉體,或以機器操弄對方肌膚,沒有答腔,只有耳廓半泛,兜盛起種種故事。
眾人肌理或豐腴如盈潤果實,或貧瘠如涸裂乾土,都不過皮面。在那以下包裹的,是一個個永遠拉不盡的線球,一旦自唇畔拽了開頭,便要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下去。拉啊拉啊拉啊,線軸在身體裡隨線繞快速轉動,織出更多話,更多表達的欲望。
也許小教授常來約她,並非愛她的身體或個性,不過是缺愛而自滿如他,在這紛亂時代,需要一個安靜乖巧的信徒——而她向來扮演得很好。
顧客是上帝。他們說資本是這城市的根,所以反抗不一定要流血流汗,可以消費作為手段表態或懲罰,遂建立起以政治立場為先的經濟圈。他們搜索各商舖、店家裝潢、店員言談、對運動態度等,分門別類,列出名單,呼籲支持或抵制。
狂潮一樣,服務、質素、價格、適用與否,不再是購物首要考慮條件——重點是,你表態了嗎?
「是真的!生意多得接不完!」一個技術向來普通的同行甲說。某次遊行日,好幾個中了水砲的青年在街角大喊好痛好痛,她在店裡抱了幾條毛巾過去。幾天後電話、電郵、短訊響個不停,都是預約,才知道青年把事件連同店名發佈於網絡上,輾轉相傳,人們就信了。
「這麼簡單?呿,那我想多賺一點,也找兒子幫我上網吹噓一下好了。乾脆說我跑出來吃過催淚彈更好……又不算謊話,這區時時開打,一晚一百幾十顆都是小意思。好幾次我坐在家裡都燻得要死,刺刺痛痛的。」另一個同行說。
「騙人不好吧。她真的送過毛巾,我們算甚麼?何況表態的風險也高,隨時反教另一邊的人來搞事。唉,總之左右做人難,兩邊都好恐怖。從上面下來做生意,就是喜歡香港不搞這些,現在卻走個大極端,連愛美都要扯上政治。」雙姨是她們中最早從大陸來港的,在深水埗開理髮店,關門後,幾個同鄉歇腳聚會。
「噓噓,你別這樣說。前幾天有個大姐在百貨公司緊急關門前,向試食的客人說了句『快點,我趕著下班,待會暴徒們又來暴動,害得封路我可回不了家。』有人放上網,網民群起到百貨公司投訴,公司竟說已即日把她停職。多可怕,一句話而已,去開工,連想法要買起你。」同行乙說。
那天小教授在床前把影片放給寧安看,是涉事大姐公開道歉。他介紹時聲稱這是民眾動員的勝利,是以資本主義覆舟的第一步。片中大姐目無表情,坐於鏡頭前,手執一頁紙,機動讀誦內容,唸來若連若斷,頻頻停住,最後俯首道歉,請大家原諒。恍若行刑。
他邊看邊批評,好沒誠意、為何坐著鞠躬、讀稿沒練習,好敷衍……
寧安突然好想吐。這世界瘋了。
所有人的痛苦和憤怒,它們無法被校準成統一絕對的瞄頭向仇恨對象發射,遂成黴菌,粉粉落落,繁殖,飄飛,無定向,濡濕霉爛,滲鑽所有人的鼻腔。
所有人。
醒來已是翌日中午,電視播放新聞直播,音量被調小至耳語般嘶嘶沙沙,大概是遊行即將開始,記者報導參與人數、交通情況及警察對應佈防等。小教授邊通電話,邊點評電視畫面:「今天不去啦。你昨天又沒來,人太少,甚麼都做不成。中後排的人怕死,越來越快喊散水。前排的細路太衝動,一味挑釁防線,又不想好怎樣甩身,消耗戰力,不去啦,只會送頭。」
又談了一會,他再說:「你去的話,記得換電話卡。不要在維園浪費時間啦,還幫人刷漂亮數字打飛機?你還信泛民那一套?香港沒有民主,就是因為一大群人仍傻傻分不清現在是社會運動,還是革命。還以為行個大運,打幾個卡,阿爺就會給你真普選嗎?戇鳩鳩。」
寧安全身酥軟,喉乾啞疼。骨頭痠得要散掉一樣,想倒頭再睡,怕要再聽這些偉論。小教授卻來逼她起床:「醒了?整日蜷在床上,更易累。我加時了,吃完午餐再走。」她瞟到桌上已擱了兩碟餐食。
不愧是小教授,告訴你甲事的壞處,就是要求你做乙事。「蜷在床上易累」意思就是「快點起床」;「你知道一罐啤酒的卡路里是多少嗎?」意思就是「該注意飲食,要減肥了。」;「你是不對的。」意思就是「我才是對的。」
小教授第一次向她搭訕,是她剛開始去健身室。
寧安每星期有兩天晚歸,抽口煙,到健體中心上瑜珈班。上完一期,已是八月,彼時各區平日也會出現衝突,放催淚彈隨機得像摸彩,永遠料不到哪個日子哪個時分將落到自家社區。許是市道關係,寧安續班時發現櫃台舉出新優惠,加錢即能自由使用健身設施,像買菜送蔥頭。她覺得不賴,刷卡時順道付了。
走進健身室,才意識到是個戰場。穿著運動背心的健康者眾,多為碩壯男子,騎攀在高矮和運作原理不一的設施上,有些舉重,有些引體上升,有些拉揮滑輪另一端的法碼,有些以大腿推踹重物……皆臉容扭曲,咬牙切齒,彷彿蒙受極大痛苦卻無法聲張。
健兒間統統暗自較勁,一個青年扛了三十公斤重物做深蹲,下回另一個男子扛了三十五公斤。男子離去後,青年馬上折返挑戰四十公斤,忽倏重了十公斤,顯然有點招架不住,狠狠咬唇,喘息不已,露出兩枚白潔的兔齒,平添一份稚嫩的不甘。
寧安有一群做極限運動修身的中年女顧客,強調健美、跳舞、運動最誠實,付出多少,就回報多少,與其他虛無縹緲的諸如情感、投資、藝術、政治截然有別。因此激起的爭勝心尤其濃烈,畢竟只需努力就有回報的事,同樣反證若被比下去或輸掉,就是徹底敗落,無從推卸。(因此後來身體、健康、飲食、運動等範疇,都成了小教授捍衛其權威的絕對領域,不容侵犯或質疑,近乎獨裁,干預管制,只是寧安沒有反駁。)
那也許是他最後一片可以守住的領地。她不忍戳破。
其實寧安只打算拉拉划艇機,操練腹腰。坐下,抓著扶手兩端,大腿屈膝踏在板上,全身隨扶手連接的綱索收卷而帶節奏地傾前仰後,俯挺有致。不消一會,汗從額間滲出,心跳極快。終究不年輕,儘管工作關係,外貌保養得宜,不易揣出實際年齡,身體四肢、臟器卻確鑿地腐壞衰老著,伴隨漸次消沉無感的心境。
年輕時鬧得越瘋,現下便老得越快,一切都要償還。偶爾跟前夫吃飯,他說女人哪,廿五歲是分水嶺。廿五歲後的女人,發漲水腫,皮鬆肉贅,嘖嘖,想想都倒胃口。後來他上了深圳,微信朋友圈裡天天更新,上載他和那些年輕美眉吃著五顏六色的菜肴照片,不知是圖被修得過份,抑或整天吃著元素表吃得蒼白變形,幾乎認不出他。
「小姐,你的姿勢錯了哦。」有身影走近,竟是剛才自顧與人較勁的兔齒青年。
寧安討厭被打擾,但職業操守驅使她沉默退出,任青年補上位置示範。對方講解熱心,從背肌、腹腰到手臂的運勁分配,一氣呵成,何處受力拉扯,可訓練哪個部位,清晰易懂:「明白嗎?」
他大概很享受領導、建議他人的快感。寧安從他眼裡的光,想到一個做美甲的客人,邊聽店外遊行及轟鳴聲響,邊任她髹繪水晶指甲,高談闊論:「……出發點是好,但太衝動,終究是年輕人。沒有策略,只懂破壞,打砸店家,失民心吶。反而前幾天有人鬧事拆連儂牆,在隧道打人,我告訴你,被打的孩子不還手,夠和平理性,才有大將之風,喚起道德感召。明白嗎?」
寧安想,幸好戴著口罩。
「嘿,小教授,又在裝教練嗎?你要不真的考個牌,確實轉行,當個小教練還好。」中心教練過來調侃兩句。
青年顯然不太喜歡被開玩笑,繼續向她講授健康知識,從生酮飲食到168斷食法。寧安自然沒打斷他這些她都清楚,畢竟應付客人,得有幾種專業說法傍身,這是講究主流美感的行業。
她發現自己挺喜歡看他為了獲許肯定而賣力說教的模樣,兩顆醒目而稚氣的兔齒會偶爾蹦出,有種渴求注意的著急,故此未有糾正他的資料中好幾部分都是錯誤的。
離開時他說,最近修讀健身教練課程。助人自助,若她有甚麼困惑,他願意解囊相助,保持聯絡。
看起來是個體面人,說話含蓄溫雅。寧安也以為保持聯絡就是見個面,到哪裡喝一杯,吃個飯,聊聊天。開始時確實如此,天知道這面很快就見到酒店去——第一次還可推說是酒 精惹的禍(好吧她承認她也實在覷覦他硬實的胸肌許久),畢竟他醒來時的無措、錯愕像個闖禍的孩子 ,她才知道他竟有的女友。便覺愧疚,也怕麻煩,不再找他。
運動越演越烈,有時一封路,當天便用不著做生意。待在店裡也無事做,寧安會跟保安員一起湊到商場門口看遊行隊伍經過,很多看起來跟寧悅差不多身高的孩子。許多同行都為人母,說起孩子時都是「他敢出去我就打死他」、「危險啊當然不能去」;有些驕傲大談禁制方法:更換門鎖,乘孩子睡去時把所有裝備丟掉,經濟封鎖……
寧悅依舊晚歸,甚至翌日才回來,但寧安沒過問。她想當一個無知而快樂的人。
好一段時間,小教授又來訊。寧安發現自己開始想念兩顆可愛的小兔齒,遂心照不宣,省去繁文褥節式禮讓試探。
他告訴她,「小教授」是戲稱,而且帶點嘲諷。小教授不是教授,講師、博士、碩士也不是。他大學時唸人文學科,一度篤信學院理論,講話老氣橫秋愛說教,頗有老師風範。同學戲謔他是「小教授」,將來準會留在學校發展,大有前途,連他自己也這般以為,叫著叫著竟忘了原名。孰料幾次考研失敗,學院教授忍不住憐憫其恆心,以研究計劃資金聘他為助理,整理數據、處理文件、接部門電話、寫更多計劃書,說穿了與打雜無異,一待就是兩三年。
但小教授不介意,相反運用地利,在系裡籌組讀書會,與學弟妹混得熟,儼如有趣的小社團。一群人辯論、談理想,在校內的湖畔喝酒,吃宵夜,睏了就找個成員的宿舍房間悄悄闖入,近十人席地而睡,不怕擠。他們喜歡他,甚麼問題都來求於他,戀愛、作業、工作、人際,是名符其實的小教授。
系內課程改組、大學決定在中國設分校,許多校內校外議題,他們徹夜製作大字報和橫額,從學院行政大樓天台拋擲下來,白漆還沾了他和一個學妹半身,洗不掉。他太喜歡與眾人一起行動的感覺了——正確來說是領導眾人行動,如此實在,且帶有快感。
因而幾年後,自第一顆催淚彈於立法會外射出,他將神采飛揚,像小狗覓得目標時拼命追逐,上癮般,沉溺、激動,一頭栽下去。
他喜歡在催淚彈忽倏射入人群,開始噴煙炸開時,迅捷拾起並回擲過去,那時常會獲得一些掌聲和歡呼;他也喜歡在社交平台上撰寫現場觀察,講授如何判別狀況,慎防假消息誤傳。他會數算點讚和轉發數量,如股票升價般快樂激動,相信其見解如何造褔社群。讀到贊許與感激的留言,便想起昔年與學弟妹混在一起時,那些小羊般崇拜的目光。
那時,他以為就會如此顧看這群弟妹,一直下去。
橫額的事鬧得上了報紙,系辦調閉路電視,發現他的身影,幾乎丟了工作,他挺起胸膛,要知道六、七十年代的學運火紅年代就是無畏無懼,如今亦當如是,要頭一顆,要命一條。老教授好不容易把事情壓下,告誡於他——畢業了,就是跨過一道檻,終歸與學生身份有別。
饒他與學弟妹情誼再深,終究得考量前途——這快樂的,熱血正義的小小後花園,都由厚厚一層看似自由無害的校園包裹——並不永恆。
一番話如針,戳得滿盛理想的大氣球暗暗洩漏。
一批學弟妹升上大三、大四,忙於實習、交流、寫畢業論文、求職;又一批進入校園,輪替如日出日落,軌跡一般。幾年下來,關係之建立與消退讓小教授漸趨消沉,老教授的話恍若應驗的預言——畢業了,就是跨過一道檻,躍過後,大多不會回頭,就他呆頭呆腦掏心掏肺栽下去。
有一回,他想找幾個已畢業的學弟妹辦學術活動,群組內無人答腔。好幾天後才有一個直白的學弟說,有時確實懷念大學時光,但學長,你生活在一家大學,時間很多,很美好,這是好的;而我們的社會,很複雜,需要花的力氣很多,不好意思。
到最後,還願意一同辦活動,邀請新生到讀書會,應其呼籲而出席坊間講座的,只剩下當年寫橫額時,與他沾了白漆的學妹明微。老跟他後面,致使他在開始消沉而頓下回頭時,才發現她明亮的眸子。
原來真洗不掉。
你儂我儂的甜蜜日子曾讓小教授短暫忘卻沮喪,直至半年後,明微與幾個學弟,一蹴而就考上他心心念念的研究所。起初一笑置之,編出理由:這些孩子的題目是投機主義,迎學界主流所好,欠缺個人特色;理論框架太過時,只有學院的老古董們會喜歡……他嘗試定名此種忿忿難平的失落,後來蠱毒般熬成憤恨。
質樸的耿戇少年,被鬱鬱不得志醃成酸朽刻薄的虛無青年。
——這些,老學究,不……這些,象牙塔內的,不吃人間煙火的犬儒,對,犬儒。
小教授沒再辦系內小社團,回歸繁瑣的行政工作(事實上學系找得新資金,他從小小的初級研究助理躍升為項目經理,薪金益高,距離研究的路日遠)。為揮去焦躁,他常不經意向明微嗟怨本應用作發掘真知灼見,撰筆論述的長指,竟耽擱於鍵盤前收發公文電郵,回覆查詢,時間在細碎中輾成粉末。(他不知道,真正的學院也大概就是這麼回事,還得加上教學和研究成果。)
他以為明微會給他安慰,憐惜他被埋沒的才華;像幾年後,當他每向寧安描繪那些驚險的現場經歷時,她的沉默被理解為——對他的付出的景仰和震撼。
但明微不是這樣的女子。她年輕,具魄力,樂於分享想法,相信真誠能帶來進步。(這甚至是小教授從前告訴她的。)
她說,你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小教授便怕了她的眼睛,像刀。
至於那無法進入,故未能得知內裡運作的研究室,常年蒙一層磨砂玻璃,人影模糊。就在小教授暗諷一群書呆子準在默默生產邊緣而無人拜讀的論文之際,這些比他年輕、具有活力和行動力的學弟妹們(以明微為首),開始討論組成小團體經營社交媒體,推廣科系概念,並確然身體力行。
明微在籌備階段曾向他請教意見,小教授心有倖倖,嘴上慷慨解囊(他不知道最後大多未被採納),實際抱著看倌心態,以為一群鬧著玩的小孩,不過自我感覺良好,頂多三分鐘熱度,很快會被主流吞沒,反噬,狠狠吐出,混著一身餿臭的唾液。
然而團體竟很快混得小有名氣,他們懂得掌握影像化年代的節奏,深入淺出,輔以時事、影片和設計圖。資源日多,開始獲邀赴不同機構演講,直播,錄Podcast頻道,辦雜誌,一如所有文化青年組織之事。
好幾次接她吃飯,意識到眾人稱呼漸漸從她是「小教授的學妹」,挪移成他是「明微的男友」。
無人要與他為敵,小教授卻自覺兵敗如山倒,全盤輸清光。他必須承認,早年視為讚美寄語的「小教授」暱稱,如今聽來成了刺耳的奚落。他視之為信仰的學術,多年下來既沒有帶來名涵、交際、機會,也來不及投身市場,從零開始儲蓄資本。他是被棄於象牙塔與主流的狹縫間了,無人知曉。
這是背叛。他一手拉拔栽培,澆灌以心機力氣的所有,皆與他無關。
但沒關係。可憐的小教授,此刻,他正坐在台下,挫敗卻不動聲色地為他那伶俐的女友於台上精采的講座發言而敷衍鼓掌,頹喪如一隻傷心的小狗;那不過因為他尚未知道幾個月後,自第一顆催淚彈於立法會外射出,他將一頭栽下去,激動、亢奮、沉溺,上癮般,像小狗覓得目標時拼命追逐,神采飛揚。
寧安滑手機,沒任何新訊息。昨晚離家前告訴寧悅要出去,她門也沒開,房內透來許多雜音,良久應來一句「好,知道」。她沒過問寧悅在幹甚麼,寧悅對她也不好奇——她們不是那種會在睡前講故事、親手做便當送到學校、一起購物談心的母女,不是那種。她尚年輕,需要空間,寧悅長得很快,同樣需要,於是信任劃出恰如其分的距離——小時候寧悅尚會撒嬌,討獲注意,教她內心柔軟答應;但女兒升上中學後,寧安有時夜歸或乾脆翌日回來,會先留錢或飯盒;寧悅說到同學家過夜,她從不考證。
像恆常佇在球場的選手,隔在網的彼端,相當有默契地保有各自小小的版圖而從不打擾對方,仍能把球打得好好的。這不意味她們不愛對方。譬如現下,寧安反被疏軟的網困住,思索該如何不帶侵襲地,掀開對岸的秘密——即使意味她也必須吐露自身。
如果寧悅願意,只消一個問題,她就可以接下去,回答,並同時提問,如一枚往返的球。
這憂心模樣被小教授收在眼裡,以為寧安在關心世界,為社會發生的事而煎熬。他想她一個沉默的、被剝削的、(無知的)勞動階級,一生光陰盡花在女性因父權凝視而自我修整身體與容貌的行業中,是多麼悲哀的事。
他也想到那些知識份子,洋洋灑灑好幾千字,寫聲明、宣言、社論,提倡要走進群眾裡去,社區連結、教化民眾,卻可能在離開教職員宿舍後,連到哪裡買衛生紙都不清楚。(月前,他協助籌辦學院裡一場跨系研討會,完結後與教授們到附近的餐廳用餐。一個女教授非常驕傲地說:「我真從不敢一個人到深水埗去,聽說那些後巷內都住滿癮君子和犯罪者。」)
他與他們這些安坐於辦公室與研究室內埋讀理論的,去人性化的學院機器——是不同的。他知道街頭的味道,他的汗水曾沾濕過夏?道的柏油路,他還替傷者沖洗灼癢的部位。
最近小教授熱衷於遊行中領喊口號,在隊伍中,蓋掩面孔,沒人能捕捉他唇瓣翕動。印象中他不曾如此大聲呼叫,只有中學時一次運動會,負責領跳啦啦隊打氣口號的學長要上廁所,眼看場下賽事就要開始,胡亂把鼓棍和鼓身搭到就近的他身上,拜託他隨便先帶一首。
他站到領帶員的台階上,那時尚未發育,個子偏小,從未有過俯視眾人的視野,開揚、廣闊。台下數十雙眼睛望向他,被注視的緊張和亢奮。他意識到,他們在等待,等待他。
於是他喊起來,嗓音低沉有力。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民眾每每接完後句,便會出奇地馴順靜默,等待領叫者喊出另一組口號,再接下句。小教授則喜歡同一組口號連喊三次,且節奏漸急,有種鏗鏘的氣勢。是他,是他,是他的聲音領帶眾人。
他才是真正地,與群眾、與寧安走在一起的那個——「身體力行。」(想到此雙關語,他自覺有點冒犯,怕開罪那些女性主義者或左翼學者。)
小教授抽走寧安的電話,要她先吃完餐點:「記得我說的嗎?你未必能把世界變好,但你能讓自己變成更好的人。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體能夠好,才能跟政權鬥長命。」
他最愛說這些漂亮話,在社交平台上收穫大量讚好和轉發。絕望的城市,迷途者需要信仰,表達者需要信徒,遂豢種出精神鴉片,相互餵養。
寧安壓下不爽,默默把水果盆吃完,不吃白不吃。反正房費和餐費都毋須她付——每有遊行集會發生,小教授會跟幾個朋友在該區訂個酒店房間作安全屋,置放裝備物資,或有個萬一可以躲避。漸漸越訂越貴,聽說警察會俟家俟戶於事發區域的賓館、飯店、旅館房間敲門搜索,附近好幾窩少年們秘藏的裝備和玻璃瓶因此被破獲。朋友們都不敢住,怕困獸鬥,通常衝突後混入群眾裡離去,似乎更安全,剩小教授一人留宿。
他偶爾會約她直接過來。
撇除高談闊論的自信,以及看誰皆不順眼的牢騷,寧安覺得小教授是個沒甚麼好挑剔的砲友:身材健碩、臂彎有力、樂於取悅、滿足她,時而溫柔,時而狂熱。每次都做得她幾近酥軟,被融蝕一樣,伏在床上陷於偌大的饜足中。有時也心有倖倖,怎麼像個嚐血女巫,要把健壯男子的精氣悉數搾乾似的——好吧,如能找人封掉他的嘴,或乾脆像電影剪接般砍去那些用餐時滔滔不絕的論調最好。簡單來說,她只喜歡做愛的部分——
等等,真的?
寧安一頓。除了那種掠奪撕咬似的性愛,讓她彷彿年輕起來,就真的,沒有別的值得留戀嗎?
譬如說,他小腿上那片皮肉版圖。
(噓。)
退房後他邀她去看電影。有時也會如此,做愛以外,吃飯,逛逛街,看電影。多是他提出,嚮導一樣,彷彿要為她介紹世界。他解釋因為女友到外地開研討會,寧安心下清楚,因為她年長,被動,沉默而唯唯諾諾。
只有一次,他到過她的店做護膚療程,她堅持的。大概是職業病,氣不過會分享私密之人皮膚不好,縱情起來也不夠愉悅。她不會承認,是他小腿上那片破落的傷口使然。她不知道,他也不允許她知道。
小教授任熱氣蒸臉,強調愛美的概念是資本主義用以剝削和宰制女性的工具,卻無法否認那張長期被裝備箍罩的臉龐,因焗悶和化學氣體而刺癢、冒出疙瘩,輕微發炎。
粗糙,結有纍纍的、密密的瘡點,寧安以針尖逐一剔滅。這一刻,他沉默,卻會因鼻間、額頭、臉頰的小點被擠掉、挑破、去膿而疼得鼻子泛紅,眼眶濡濕,一臉可憐相。寧安遂刻意放慢過程,一種邪惡的快意。她發現,如果他能一直安靜躺在小床上保持這模樣,似乎不錯。
完場後,小教授帶她去獨立書店,介紹電影原著小說。寧安惴想的卻是,他們看起來是怎樣的關係?姐弟、朋友、同事?外出的日子和時間越多,她開始介懷目光,怕遇到顧客、女兒同學,或他的熟人。屆時要如何介紹?抑或她介意的是——他會如何介紹嗎?
寧安不想知道,但「不想知道」,本身就意味知曉端倪,卻不願面對。
他們在店內瞥見一張活動海報,宣傳一個抗爭音樂會,地點在某區警署對街的空地,有本地獨立樂隊和歌手演出,音樂會主題更直接引用一首民運歌名:「民主會戰勝歸來」。
「三十年前民主歌聲獻中華,看看現在得到了甚麼?嘿,音波功不成?」小教授嗤笑一聲:「你們不要信甚麼兄弟爬山,各自努力。就是這群嬉皮士、左膠、犬儒,流於空口說白話,欠缺行動,總在拖後腿,香港民主運動倒退三十年,才招至這局面。你知道嗎?還有一群文化青年最近辦讀書會,講讀書救國,笑死人。試試讓他們穿布鞋和麻布裝到現場,看看書是否能擋子彈?」
她注意到小教授說的是「你們」,這意味他把她當成某類別的人種,並區分出去;她也知道「一群文化青年」的意思是,那個小教授自我隔絕於外,在坊間頗有名氣的文化團體,寧安見過他們上電視。
儘管這番話與他向來的自命清高無異,寧安卻可以在他每瓣雜陳憤怒、嫉妒、卑屈、無力,以及更多她所不知的情緒厚褥下,翻過來,覓得一枚萎靡乾癟的豆子。
她想去撫他剛洗好,颯短扎手的髮,恰似小狗的毛。
寧安會知道他投身運動,是某個周末晚上。
明明一直約好一周見面一次,固定時間,先晚飯後開房,寧安喜歡這樣,規劃工作也方便。整天在客人預約、取消、調動療程間忙昏頭。她老派,仍用厚厚的筆記本型日程表記錄工作,刪刪改改,墨跡斑駁,只有自己能順出條理,像她固有的,建立出對自身秩序的堅持,如同禁地,別人無從置喙理解。
但小教授在八月最後一個周末晚上,突如其來而不由分說地邀請她。她看看地址,是位處衝突區域的酒店,交通停擺,警察封路,連的士都未必願載。那晚寧悅遲遲未歸,連訊息都沒讀。寧安討厭秩序瓦解,討厭未能控制的所有因素,正欲拒絕,他又連環發了多條訊息,說會一直等她,他希望她來。無助,急切,沒有別人。
寧安就失去說不的力氣。
幽幽懇求,可憐兮兮的孩子,像從前寧悅問她,能不能跟她一起睡,她便把孩子的頭抱於胸前,用體溫慰藉。小教授的個頭比她高,卻習慣蜷縮於其懷裡嚶嚶輕啜乳房,央她吻他,抱他的頸,摸他的髮,眼神氤氳,連手掌都微微顫抖,只待她心中一柔,覆上握住,不放開。他們抱緊彼此,像只剩下對方般絕望激動,惟一定住、可被確認的體溫和錨。
他不知道自己有時會做惡夢,怕得汨汨汗流,喊著「跑啊!跑啊!」寧安被驚醒,哄說沒事、沒事了,乖,噓噓,安全了,沒事,好好的。昏昏沉沉又睡去,眉間緊攏,眼角濕潤,握她的手不放開,像女兒從前,必得要二人睡至天亮醒來,不得離床。寧安淺眠,支起身看他。清醒時他從不讓她細撫他的身體,連仔細辨睇都不能。現下她才能讓指尖如一葉小舟,泛拂他遼寬的,硬實的皮面。
那是不完好的膚。
關於皮膚的疼痛,寧安以為自己比誰都清楚:用針挑清黑頭粉刺、激光去斑去印美白、脫毛脫痣,她的客人,每月一遍前來躺臥於她小小的護理床上,承受折磨。狹逼的房間裡,男女子們眼眶發紅,流淚,喊痛,失去尊嚴般求饒。
商場外的街道,白煙飄散,人們眼眶發紅,流淚,喊痛。黑衣裝束者,每週幾遍走到巷子與馬路間,屏息,奔躍,吶喊。
鐳射儀開動時,機器有「啪啪」如電流的脈動聲,沿下巴、臉緣、唇間、蘋果肌、鼻子、眼皮、眉目、額頭,來回掃射,按色素、斑紋、毛孔,一一戳擊,有烤烘皮肉的焦味。
小教授飽滿渾圓的麥色小腿側腹,有幾塊嶙峋黝褐的痂,彎彎如一勾、一撇、一點的小群,以及一塊尤其大的,不規則的弧形,紫黑的中心處伴隨週邊深淺、凹凸、層次不一的塊狀,或紅或黑或啡,滲出血粒凝成小點,邊處已長出粉嫩鮮肉,與痂間結出黯白界紋。
於是它彷彿成了一片被縫上身體的乾涸版圖,怵目,如缺水的島嶼,硬蹦蹦。
寧安曾替一個十六歲的少女脫痣。痣在她上唇左側,近一枚尾指甲大小,且上面長有小毛,確實不討喜。她問少女是否已想清楚,激光脫痣的意思是,以鐳射把膚肉表面面積燒走,會有焦味,好比一片皮肉流失了,會很痛,不會麻醉,並必須注重及後護理,若傷口發炎潰爛,留下的不僅是一顆痣及長在上的一根毛。
少女說,她知道,她願意。
這樣灼熱,帶著風險,有焦味,燒及膚肉的痛楚。樓下傳來槍聲,擊打聲。他們又是為了甚麼而願意。
一片皮肉流失了。而且永遠不會好起來。
寧安替小教授掖好被子,他剛做完惡夢,因激動、緊繃而踢開被窩。此刻,即使深知小教授日後仍會滔滔不絕講他那些憤然譏諷的看法,她的指尖仍從臉頰撫起,跳至眉間把之舒開,並往上摸起他剛洗好沒多久,颯短及頸的髮。她猜想,哪天,哪天他再講經講得她心煩時,她就要不客氣而唐突地伸手去揉他的髮。那時候,小教授或會錯愕得愣愣閉嘴,微微低頭讓她抓摸,那麼在難得的安靜中,她將再次確認這種質感,恰似她剛上高中就剪短,且少有塗揉護髮品的女兒,扎手的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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