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靈的女兒:排灣族首席女巫包惠玲(Mamauwan)在人與神之間維繫連結
他也兼任總統府第三屆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專家學者委員、「Masan caucau:排灣族知識課程的建構與實踐」委員、台東縣文化資產審議委員會委員。擅長於排灣族傳統祭儀文化、傳統心靈療癒、排灣巫儀祭祀文化。
從夢境到儀式執行者:被祖靈牽引的習巫之路
台東縣達仁鄉土坂部落長年保存排灣族最傳統的祭儀體系,卻一度逾半世紀未立新巫。現任首席女巫包惠玲(嬤芼灣 Mamauwan),將承擔文化斷層的縫補者與世代傳承的領路人。

包惠玲從小就在部落的祭儀與祖靈屋邊長大,長輩的儀式、祖母與母親堅守的信仰,像水一樣滲入他的生活。他說,童年目睹父親不幸溺斃後,長期被重複的夢兆攫住,逐步覺察自身對靈界的敏感體質。母親和家族長輩意識到他的特別,教他「遇見靈不可怕,要比對方更穩定」,於是,包惠玲開始學著在夢中與靈界溝通,學會直面恐懼、與夢境對話,為日後的習巫奠下根基。
自小,包惠玲便常在夢裡預知某些事情的發生,如部落誰即將往生;或在某次家族尋根之旅前一晚,夢到祖先傳訊相關事項。一開始,他跟母親——現任頭目包秀美說,自己作了什麼夢,母親為安撫他,會故意跟他說:「我也跟你作一樣的夢。」但從那時開始,包秀美便知道,自己的女兒似乎從小便有著重要的能力。
2008年,達仁鄉公所首度開辦全台第一屆「女巫培訓班」,打開文化復振的新門。包惠玲在包秀美的鼓勵下進入體系,那場課程讓他接觸到族語經文、儀式準備與基礎技法;但真正的功夫仍在師傅身旁、在一場場祭儀的實作裡打磨——他花了多年時間跟師傅學習、做幫手,歷時近六年才真正在儀式中被祖靈及部落認可。
「巫師是終身職,半年的課只能啟蒙,後面要靠不斷精進,否則很容易誤解、誤用。」包惠玲說。
當外界用「古老」或「迷信」來看這套體系時,包惠玲認為儀式本身就是一種重要的心靈力量。他在儀式中為人指路,也在夢裡替部落解惑;每一次的祭祀、每一段被找回的記憶,都是讓社群安頓、讓人生重回完整的一步。在包惠玲看來,巫師的角色既是集記憶的守護者,也是個人生命療癒的第一線。
對外界好奇的「能力」,包惠玲不願神秘化,反覆強調那是「職責與任務」:一端連著集體記憶的歲時祭儀(小米收穫祭、五年祭、魚祭、狩獵祭),一端照顧個人生命禮儀與心靈安頓(招魂、祈福、病中穩心)。他把問診比作醫生:「會問最近的夢、去過的地方、家裡發生什麼事。儀式不是開藥,而是把看不見的干擾清掉,幫你把力量穩回來。必要時還是會請對方去看醫生。」
透過找回散落的魂魄、穩住個體的氣場,讓人重新有面對生活的力量。儀式成敗,關鍵在雙方的誠心與專注——「我們要把雜念放下,被做儀式的人也要慎重與信任,兩邊共同努力才有力量。」
成為「被神靈檢選」的確認,來自儀式中降下的「巫珠」。包惠玲回憶,自己第一年學習時即經歷強烈的附身狀態與巫珠迅速降臨(代表祖靈認可其身份),那時,呼吸和身體都像不是自己的,「很辛苦,但那是可貴的歷程,從此以後,與靈的通道正式開啟。」

真正讓他從「被動」走向「承擔」職責的關鍵,則是師傅病逝與第一次獨挑大樑的意外:原預定由師傅主持的家祭前半小時,臨時得知師傅進了加護病房,之前向師傅請益記錄在錄音機裡的檔案也不見了。滿屋族人等待,他逼自己穩住情緒,硬是從筆記與記憶裡把流程與經文拉回來,讓儀式最終順利完成。「那天之後,我像一天內長大成人。」
成巫之後,包惠玲的身心有很大的改變,有時覺得身體很疲累,母親常跟他說:「既然承接了,就把路走下去,對族人是零拒絕。」他也在一次次族人需要的眼神裡,看見自己不可退讓的理由。
語言,是養成最難的一關。排灣語有日常語與「文言般」的古語,經文多用後者。「我母語流利,但古語幾乎不會。師傅不會用國語翻譯,而是用一段一段故事帶我意會。」他於是把每場儀式做成密密麻麻的筆記,空下身心複習,再把艱澀詞句轉成能與族人生活連上的說法。每段經文,他都投入整副身心去理解與記憶。

在災難與衝突中 透過儀式修復人與環境
20多年來,包惠玲見證了儀式如何回應此時此地,及許多觸動的小故事。今(2025)年7月21號,暴雨沖垮了達仁鄉通往土坂的東68線聯外道路,路面坍塌、路基掏空,通行受阻;工程單位打樁不順、地基抓不住,轉而請他協助。他在傾盆雨中執行儀式,後續施工便從此能順利推進。
而去年在隔壁的台東縣金峰鄉賓茂部落,發生多人食用「阿粨」(小米粽)後發生食物中毒,結果造成三人死亡,數人送醫治療事件後,他受託協助處理喪家禮俗與社群和解安撫——從與亡者告解、到土地與部落神靈的致祭,終使服喪一年內一家平安。包惠玲說:「能幫上忙,心裡很踏實。」
在部落,也常有焦慮、失眠、被關係拉扯而困住的年輕人,上門向他求助。他不急著起壇點香,而是先眼神交會、陪坐、談夢、梳理工作與家務衝突,循線找到「心的裂縫」,再以招魂、告解與安撫,替他們把散落的魂魄喚回來。儀式從靈開始,落在人的生活結束。包惠玲說,「傾聽,是我重要的能力之一。」
包惠玲說,很多儀式終歸一個共同方向,回到人與環境的情感連結與平衡。「我們會向環境的神靈報告:我們在做什麼、為何而來、可能打擾了,請諒解。」語氣永遠是謙卑、帶敬意與感謝。他相信,情感連結是穿越「人—神」邊界的鑰匙——「只靠背誦是進不了門的,必須帶著真誠的情意說話,彼此才連上線。」
儀式的重量,也落在身體上。每每完成,他可能好幾天頭痛如裂、恍惚難定,必須運動流汗、靜坐復原;嚴重時去看醫生。「我不把它當『使命』,那會活得很苦。我把它當『守護』——祖先給我的能力,用來幫需要的人。」只要族人需要,他就排休趕場,再累也把儀式做完。
為何在繁忙儀式外,還要攻讀博士學位?包惠玲說,因為口傳太易散失,「我想把這些美的東西記錄下來。」他先在台東大學南島文化所完成碩士,續進東華大學族群文化博士班,嘗試書寫《人—神之間的臨界》。
他不諱言學術寫作艱澀,但也堅持主體性——「不要只讀外國人怎麼看我們,我們自己要寫自己的世界。」身為實踐者,他更能把經驗與文本互證,「對照之後,會更確信自己的文化之豐富。」
從公職到巫職:在人與神之間維繫連結
而今,包惠玲白天是公職人員;假日,他換回巫師的身份。兩種角色並不衝突:「上班就專心上班,做儀式就全然投入。」20年來,他一邊執行、一邊傳承——不宣教、全憑緣分,且要習巫者必須會說族語。而是否能承接這個身份,仍要靠祖靈揀選,順其自然,無法預知,也無需設計。
從孩提時母親教他「氣場要比恐懼強」,到今天能自在進出人神之間,他以穩定與謙卑,替部落守住看不見的秩序,在資本與工業邏輯主導的時代,他提醒最簡單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事:「人、自然、神靈之間,要保持情感的連結與互相尊重。」
於是,你會看到包惠玲用最古老的語彙,說最當代的語言;用最謙卑的身段,做最堅定的守護。儀式仍在繼續,筆記本一頁又一頁增厚,那是他把不可見之物,化成可理解、可傳承的方式;也是一個部落,持續與世界對話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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