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病房到風災山路 安欣瑜的16年原鄉醫療道途
嘉義基督教醫院家庭醫學科醫師安欣瑜(yangui.yasiungu),出身阿里山鄒族里佳部落,是族人眼中最可靠的「自己人」。大學時代,安欣瑜走進國內外部落服務與學習的經驗,意識到健康不平等的重要,也開啟了他投入原鄉醫療的起點。
在父親罹癌與八八風災後,他毅然返鄉,從醫院病房到崎嶇山路,把醫療帶回阿里山。16年來,他巡迴山區診療、推動居家醫療與健康營造,將醫療真正融入日常,也在過程中找回了屬於自己的認同與根。他強調,醫療不只是藥方,更是對生活與尊嚴的守護。

被切成兩半的成長 推著他走向原鄉醫療
「我出生的地方沒有路,要先坐車到達邦村,再走三個小時才會到。」安欣瑜說起兒時家鄉——嘉義里佳部落,那個沒有便利商店、以狩獵與自給自足為生的深山部落,成了他醫療道途上最初也最重要的座標。
小時候的一場火災,燒掉了他們的房子,也改變了生活軌跡。和鄒族的父親離異後,母親(閩南人)帶著他下山回到故鄉彰化,從此一家搬遷多次,換過6~7個住處,為了生計輾轉做過賣冰、賣花,最後穩定下來做保險。
被「切成兩半」的身份感伴隨成長:一半是常感到被家族及社會微歧視的原住民血脈,另一半是日益在平地形成的生活。學校裡,因為膚色較白、外表被誤認為「不是原住民」,他得以躲過部分歧視。升學後他一路優異的成績,從彰化女中到慈濟醫學院,也讓他在外界眼中獲得肯定,但在日常中,那些帶著嘲諷「原住民加分」的玩笑話依然深深烙印在心。
面對不公平,年輕的安欣瑜選擇以學習與行動回應:他努力追趕同儕的習慣、主動參與社團與企劃,大學時,從醫學系到積極參與全國醫學生的部落服務,逐步把「原鄉」這件事從私人記憶變成公共關懷。
然而,這些衝擊也推動他走向一條不同的路。大學時,他曾帶領同儕走入部落,設計健康營活動。某次在花蓮的部落裡,醫學生們卻在討論會上拿出「衛教講義」,認真規劃「要教育部落不要再烤肉」。那一刻,他感受到強烈的文化偏見。「烤肉對我們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他們卻只用單一標準來判斷,完全忽略背後的文化與情感。」
當外來者帶著優越感走進部落,即使抱著善意,也可能用偏見遮蔽真正的理解。安欣瑜開始意識到「健康不平等」的重要。後來,他修習慈濟大學的相關課程,走進更多部落,學習如何讓醫療和文化對話,而不是相互排斥。

安欣瑜的腳步不只停在台灣。大學時,他也曾參與紐西蘭毛利人的homestay,住在原住民家庭裡。每天傍晚4、5點,家人放下工作,孩子嬉戲、家人一起做飯。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種與台灣截然不同的氛圍——不是為了未來不停追趕,而是專注於當下的生活。此外,毛利族群因早年與殖民政府簽下條約,建立起完整的政治與文化制度:從母語學校到原住民醫療,政府架構完整且自主,也讓他深受震撼。
之後他又前往加拿大探訪部落。當地醫師一日只需看15名病人,便覺得太多,他笑說,與台灣門診動輒5、60名相比,節奏緩慢許多,但能騰出更多時間交流。
從父親病房到風災山路 回鄉把醫療帶進家門
改變安欣瑜人生方向的關鍵,是父親罹癌與那一場重創阿里山交通的風災。
大學還沒畢業時,父親在嘉義醫院檢查胸部影像,發現「怪怪的」,安欣瑜立刻把父親接到花蓮,由慈濟醫院團隊在三天內確診為肺癌並展開化療。療程告一段落,他問父親願不願意跟他住,但父親完全不習慣都市生活,隨即回到阿里山。他坦言心情複雜——童年少有照顧的缺憾與現下責任相互拉扯,「不想為了他改變整個人生」,卻也明白「不管沒有人會管」。
畢業與基礎訓練完成後,安欣瑜向慈濟請了三個月的留職停薪,打算一邊休息、一邊陪父親走一段路。沒想到,休假後,他第一站到台東都蘭過夜,風災卻突然來襲,阿里山聯外道路嚴重受損、訊號中斷,他在電視前焦急等待,幾天後才知災況,便火速返回嘉義,立刻加入青年隊伍負重上山、整日徒步送物資。
他也從災民口中得知,嘉義基督教醫院已派醫師進到山區服務;更巧的是,該院家醫科主任下榻在母親打工的民宿,得知安欣瑜的背景後邀他加入。安欣瑜說,那一刻自己對阿里山「既熟悉又陌生」。父親病情持續惡化,他終於決定——乾脆回來,好好認識家鄉,也把醫療真正留在山上。從三個月的留職停薪,變成回到嘉基任職、巡迴阿里山。
返鄉初期,安欣瑜白天上山看診,空檔與夜裡照顧接受化療與電療的父親,直到把父親送進安寧病房,陪走最後一程。
父親離世後,他把重心放在山上醫療服務。安欣瑜指出,嘉基在他加入前已深耕巡迴十多年;健保整合型醫療計畫(IDS)上路後,更與在地衛生所、聖馬爾定醫院分區協作,週一至週六都有醫師輪流進駐,各項資源逐步到位。
信任從名字開始。阿里山「安」是大姓,族人看見他,常說像自家人;但安欣瑜強調,文化敏感度與文化安全同樣重要——即使是自己人,離開部落多年也得重新學習。
「山上看診跟市區差很多,方圓百里就一個醫師,什麼都要處理。」他列舉:小兒、外傷縫合、蛇咬、災後急症都得先頂上。曾有一名病人頸前摸到腫塊,超音波研判可能為甲狀腺癌,但他堅持不下山,理由是家裡的雞、狗無人照料。安欣瑜只好聯絡在地鄰居與地區護理人員輪值幫忙,拖了整整一年病人才願意就醫。
安欣瑜強調,很多困難不是「不願意配合」,而是先天的「健康不平等」:交通、教育、經濟與環境條件疊加造成的落差,原住民目前平均壽命約少8年,便是其結果之一。
他記得另一位老奶奶,明明需要洗腎,卻因沒人能陪同而一拖再拖;每次家訪他都感到無力——需求很清楚,環境卻不允許。安欣瑜也想起在花蓮實習時遇到的截肢個案:醫護一度以為是「自我照護差」,深入談話才發現對方獨居、行動不便,長期只能以白飯配罐頭充飢,血糖失控只是結果。這些經驗讓他更確定:藥物只是其中一環,真正需要的是把生活條件納入照顧。
把缺口補起來:居家醫療10年累積的改變
在臨床之外,醫院長年推動健康營造:走進早餐店、小吃店與雜貨店標示高熱量與較健康選項,協助店家引進無糖飲料;到幼兒園、國小與老人站帶飲食與運動課;推動早期療育,在全阿里山鄉設點並以行動療育車支援;經營心理健康方案,因應族人外出工作、文化快速變遷帶來的壓力;串接長照網絡,從「文化健康站」(健康長者延緩退化)、到日照中心與失智據點,並推動老幼共學,讓長者有陪伴、孩子能接觸傳統知識。

居家醫療方面,2016年健保署啟動居家醫療整合計畫時,團隊第一時間申請,把原本「順路看一下」的零星家訪,改為「排定整日巡行」,一次最多安排八戶、跑遍整個阿里山鄉。
社區體重管理也累積了實證成果。安欣瑜曾親自帶減重班,三個月減15公斤的學員不只一人,多數能落在5~10 公斤。他說,社區習慣要靠不斷演練與陪伴建立;同時也不能忽視食物取得的現實:山上多仰賴巡迴菜車,健康食材往往比山下貴,長時間勞動的人最容易取得的仍是高熱量便當或炸物,把健康知識轉成可負擔、可取得、可執行的日常選擇。
累積16年的返鄉服務、近10年的居家醫療,安欣瑜說,最大的改變是把缺失的一塊補起來,「讓真的有需求的人,終於能得到照顧」。

曾經有兩個家訪故事,讓安欣瑜印象深刻。其一是「血愛玉」:阿里山過去採愛玉要爬高樹,受傷並不罕見。他的一位居家醫療個案年輕時因跌落受傷造成腦傷,那次又遇上山區道路受阻,延誤轉送,最後長期臥床。因無法久坐,他早年就醫只能躺在藍色小貨車顛簸下山,來回三、四小時十分辛苦。團隊接手居家照顧,與照服員長期進出,直到他過世,也減輕了獨自照顧多年的母親重擔。
另一例是一對高齡聾啞兄弟。他們長年夜裡皮膚發癢,門診開了止癢藥效果有限。安欣瑜與同事決定到家裡看一眼,才發現關鍵不在藥,而在睡了30年的床墊。後續由醫院社工協調資源購置新床墊,再請村長順道協助搬運;環境因而改善,也讓兄弟倆的夜晚不再難熬。在醫療中解決實質生活需求,雙管齊下才能對症下藥。
把知識化為日常選擇 把力量帶回部落
面對現有制度,安欣瑜表示支持,但也指出,《原住民族健康法》已通過,但實施仍不夠完整;相關計畫分散在不同部會、整合不佳、授權在地不足。以肥胖與慢病為例,最有效的不是單點宣導,而是由上而下與學校、商店協作,讓健康選項更可得、更可負擔,同時把權力交還地方、做整體規劃。
對年輕世代,安欣瑜給的建議很直接:把專業能力練好、多出去看、多與人競爭;當你有能力時,再用各種方式把養分帶回部落——不一定非得回山上,但要記得把力量接回來。
回望那段從病房到風災山路的路徑,安欣瑜說,父親的離去與家鄉的呼喚同時發聲,逼他直面「我在哪裡能最有歸屬感」,答案最後落在阿里山——讓醫療走進家門。
被問到「如果重來一次會不會做不同決定」,他說:「很累,但我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在阿里山,他把醫療與尊重一起送進每一戶人家,讓看得見的病與看不見的差距,逐步弭平,且都有人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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