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出的年味／易少敏

易少敏

歲月如梭，流年似水，生命在時光中行色匆匆，一身疲憊、滿目風塵後，驀然回首，已白髮如雪，半個世紀生涯已成過往。

新故相推，日生不滯。眼下又進入臘月，農曆新年的腳步越來走近，童年時代，此時老家的鄉民已開始忙年了。

（一）
計劃經濟時期，物質極度匱乏，一些人甚至衣不遮體，食不果腹，衣食住行，樣樣如此。欲過一個像模像樣有魚有肉、大米白麵的年，實屬不易，說是奢望，也不為過。所以，鄉下忙年的時間普遍較早，須忙活一個月左右。

年的紗幔拉開，母親更加忙碌。姐妹兄弟八人，一大家十口人，置辦年貨的重擔就落在母親肩上，要知道這是母親本已繁忙家務的額外勞動。每天，晨光熹微，我們姐妹兄弟還在睡夢中，母親就早早起來生火做飯，開始一天的勞作；夜深人靜，繁星滿天，我們早已進入甜蜜的夢鄉，母親裏裏外外收拾的有條有理，才能安然休息！

那時，大米、白麵也屬於年貨的範疇。小麥面，舊時老家人稱白麵，當時是毛驢推石磨磨就，母親先把小麥用竹籃挎到洋塘裏淘乾淨，晾曬八九分幹，然後，放進笆斗扛到村東面的堂哥家前屋磨面。幾十斤小麥母親分分秒秒需忙活大半天功夫，一遍一遍的磨，一羅篩一羅篩的過慮，分開細粉和麩皮；童年的稻舂大米更是艱辛，稻放石臼（加了扛杆的叫對窩）用腳連續壓放扛杆一端，另一端不停的升落撞擊稻穀，將稻穀外殼剝落。然後，借助風力和簸箕將大米和稻殼分離開來。半笆斗稻穀要舂幾個小時，舂得腰痛腿酸！

童年的記憶裏，如果問什麼好吃，老家的大人小孩肯定會不約而同地說：“肉！”在說食物好吃時，也會用肉來比喻：真好吃，像肉一樣！“肉”成為美味食物的代名詞，久而久之，形成家鄉人的口頭禪：“像吃肉一樣！”這裏的肉，特指豬肉，當時最好最受鄉民青睞的不是瘦肉而是大肥肉！豬肉是年貨的重頭戲，當然還有一些諸如海帶、土豆等蔬菜，及調味品和碗碟等日用品，還有衣物布料。

這些過年的生活物資，基本上都要到三四裏外的一個叫沈集街的地方去買，一趟一趟、一籃一籃，對於一個中年婦女實屬不易！多年後，母親膀挎竹籃，匆匆趕集趕路的形象，現在逢年過節時，越來越清晰地放大在我記憶的螢光屏上，倍加思念緬懷遠在天堂的媽媽，此時此刻，心和眼眶都會濕漉漉的。

印象裏，兒時的老家冬日格外地枯寒，院內光禿禿的老棗樹在冰霜風雪的威逼下毫無生機，村邊洋塘裏孩子們常在滑冰。冬日儼然是個天然的大冰箱，母親在臘月二十四——老家人稱之為祭灶（南方人稱小年），去街上打些豬肉，有時村民自家宰豬也會攤派豬肉。買來的豬肉，母親會進行分割分類，醃制一些臘肉，留點鮮吃，因為，在老家，臘月二十四祭灶開始，意味著農曆新年已經拉開帷幕，每天伙食要好於平時一點。而拆下來的骨頭，則放在草鍋裏，架起柴火燉半天，母親早早地擀出細膩精緻的麵條，晚上，將手擀面下到雪白的骨頭湯裏，稍頃，臨盛前再撒些小火蔥花和薑末，碧綠蔥花搭配潔白的手擀面和骨頭湯，活色生香，小鍋屋內，滿屋飄香，土牆茅草屋，也溫馨溫暖、幸福舒適。便是多年後的今天想起，仍滿滿的回憶和愜意；懷念昔日的年，感念母親三春般的濃濃溫暖。

過年，闔家團聚的日子，俗話道：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每逢過年，異鄉學習、工作的遊子，即使遠隔千山萬水，也會心心向著故土，歸心似箭回家過年，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忙年過年，一起喜迎新年和新春，奔向美好，充滿希望的明天。

大年三十是最忙也是最熱鬧的日子，母親帶著姐姐們洗菜切肉、燒火做飯，父親則帶著我們兄弟三人去祭祖。待我們掃墓回家，貼上手寫的對聯，堂屋裏滿大桌的美味佳餚已經擺放就緒，在一陣鞭炮歡樂的鳴響中，醇香菜香飄逸，我們大快朵頤……

而大年三十的下午，母親和姐姐便開始忙餡子包水餃，一包就是成簸籮（老家人稱大籩）成簸箕，成千上百，人口多，夠吃兩天，而我們兄弟就是純粹的玩。初一開始，姐妹兄弟，打牌聊天猜謎語，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年味濃郁；而母親卻一直忙忙碌碌，用她的辛勞忙碌和高尚無私的母愛為我們姐妹兄弟換來休閒和快樂！

一大家人團聚，忙年、過年，年有年味；一年到頭貧寒，缺肉、缺油，過年才能吃上肉，肉有肉味！

（二）
送走了今天，又是明天，一天又一天，月月年年，歲月的時針撥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姐妹兄弟八人相繼長大，各奔南北，追尋自己的夢想，各自在小鎮、小城、都市安家落戶，安居樂業。由於父母尚在老家，我們姐妹兄弟通常還是回老家過年或大年初幾回家給父母拜年。春節仍是父母最忙，但卻最開心的日子，早早地置辦年貨，把家裏裏裏外外收拾的整整齊齊，被褥等物件洗滌的乾乾淨淨，靜候孩子們從遠方的他鄉回家過年。

二十世紀九年代，父母年事已高，便搬遷至縣城，房屋較小，一大家人口劇增，吃飯時便是用大桌子也容納不下，一家人如老家那樣圍坐在一張大桌吃年飯的歲月已成過往；父母在，家就在，過年時基本上還是要短暫地相聚在父母身邊，吃飯得安排在飯店，住宿必須訂旅館。由於物質極大豐富，且母親年紀已高，不需要像在老家那樣忙年了，一家人過年時圍在父母的身旁，聊聊家長里短，打打牌，年味好似有點變淡，但仍歡欣快樂，幸福滿滿。

每逢過年，年邁行動不便的母親，聽說某天哪位孩子要回家時，一定會早早地依偎在門框上盯著門外凝望，或坐在輪椅上，在陽臺對著窗戶眺望遠方，靜靜地眺望，那種期待的目光眼神就像我們孩童時盼過年吃大肥肉、穿新衣服一樣的急切和嚮往！

故鄉是根，心向故園，農耕文明的習俗，念念不忘故土、先輩，每年過年或冬至，還有清明時節，耄耋之年的父親都會一如既往、雷打不動地帶領我們兄弟姐妹前往百里之外的老家祭祖。途中或先祖的墓地前，父親會深情地向我們講述祖父、曾祖父在世的情形，包括他們過年時的艱難困苦，在父親的回憶中，陌生的祖父在我們頭腦裏的形象漸漸地豐滿起來，清楚了先輩們過年的辛酸史——老家上年紀的人，將過年的過程稱為“年關”，可想而知，通過過年這一關的艱辛不易！

父母生命最後的幾年裏，我們姐妹兄弟，儘管有的已年逾花甲，甚至到了古稀之年，但在父母眼裏，我們依然是個孩子，而我們的心裏也會自然而然地感覺自己像個孩子，快樂而幸福的孩子——父母就是家，有家就有溫暖，孩子永遠是父母手心裏呵護的寶！

父母在，一個完完整整的大家庭，無須忙年的年，也有年味，熱鬧、溫暖而歡樂；平時有肉、有油，過年的肉仍有肉味！

（三）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忙碌一生的父母遠離我們而去已有幾個年頭，但記憶的冊頁裏清晰地收藏著他們過年忙年的身影，母親在門口、在窗前等候我們回家過年時那慈祥溫暖的畫面，栩栩如生，清晰如昨……

父母故去後，我們姐妹兄弟過年時很少能相聚，感歎年味淡泊的同時，仿佛覺得自己忽然間蒼老了許多，那種過年時圍在父母身邊孩子般的歡快一下消失殆盡，蕩然無存，心裏油然浮起一縷悲涼和感傷！

姐妹兄弟八人，每個小家庭似原子，過年繞著父母的周圍，幾多快樂；父母遠去的現在儼然是沒有核心的游離狀漂泊的原子。三口之家的我，女兒在遙遠的北方安家落戶，有時愛人幫女兒帶孩子上學，過年時，一人在家幾乎無需購置年貨，買點蔬菜、稱幾條野生魚養著吃，再稱點肉，基本上就可以把年給打發過去了。過年幾天假期，在家品茗、讀書、練字、寫點文字，徜徉在時光深處，行走在文字的行間，安然、寧靜，沒有紛繁、噪雜，雖年味淡了些，但頗感舒適自在！

實際上，所謂的年味、真正的年味，是品出來的。

孩提時代，物質稀缺，買東西基本上都需要憑票，生活貧困至極，過年了才能吃上久違的豬肉，才能穿上一兩件母親親手做的新衣服，孩子們熱切盼著過年，所以，對年當然印象深刻；過年有肉吃、有空玩，自然肉有肉味、年有年味！

而大人們，由於當時生活慢節奏，人們無生活壓力，大家生活境地差不多的貧困，在鄉村冬臘月正值農閒，人們無所事事，有時間有精力期待過年忙年，改善一下饑寒的生活，在一個個期待和渴望中，越發感到年的迫切，年的重要，年的味道。年味和過年的幸福感在不斷聚集、增強，滿滿的年味融入心靈，流淌血脈……如此缺乏，如此期待，如此忙碌，年當然有年味，肉當然有肉味！

改革開放後，城鄉變化日新月異、翻天覆地，舊貌變新顏，飛速發展的時代，資訊文明、工業文明對農耕文明、市井文化帶來巨大的衝擊，宏觀形態的巨變，必須會引發傳統風俗的揚棄、傳承和創新發展，使原有的一些習俗、秩序日漸式微，並衍生一些新的生活習慣、生活方式。

但年的精神典藏根植於傳統文化和民族情感的沃土裏，散發著時代氣息，年在傳承四千多年的感動中已經融入國人的血脈，枝繁葉茂，根深蒂固。如今的年是一種與時俱進、五彩繽紛、蒸蒸日上的年，是傳統與現代、守舊與開放、傳承與創新交融的文化彙集，彰顯華夏傳統文明的活力和蓬勃生機。

過年時天寒地凍，我們姐妹兄弟仍會與父母在世時一樣，去遠方的老家祭祖。現時的老家人煙稀少，田野小麥油菜靜長，一碧萬頃，清冷賦閑。歲月流逝，半個世紀過去，漸漸失去我的村莊，家鄉的地形地貌也發生很大的變化，但仔細觀察凝視，仍依稀可見當年的影子。我們的幸福是先輩們用辛苦換來的，在先輩的墓前，久久地凝視，目光在遼闊的故土游離，時光在家鄉的土地掠過一道光影，見到一生風雨坎坷的父母當年在農田裏揮汗如雨的勞作、童年的我在雄偉的淮河大堤放牛、在高高的黃骨垛上放風箏……心中說不清的滋味，酸甜苦辣痛，樣樣都有：永恆的鄉土情懷，抹不去的童年時光，難忘的父母含辛茹苦。

物質的豐富，使一些原始的需求變得不再渴望；年齡的增長，使我看淡了許多事物。但無論時空如何變幻，對年依然有關深深的嚮往和期待！靜心試想，現在過年，超市商品琳琅滿目、林林總總應有盡有，許多原先需要我們自己動手加工的如香腸，現在都可以直接購買；文化生活，更是豐富多彩，手機、電影、電視、演出、旅行等等，可以隨心所欲的選擇觀賞。經濟的飛躍發展，生活條件的極大改善，讓我們可以盡情地享受過年的幸福美好。這樣想著，想著，年味就會自然浸入心靈，在血脈裏流動！

當下，只要你仔細地品年，品當今的年，並將其與昔日的年進行對比，不僅能品出年味、肉味，還能品出幸福和自豪的情感，振奮和鼓舞的力量，品出對偉大時代的感懷和讚美，對偉大祖國的忠誠和摯愛，品出對昔日和今朝的珍惜，品出對理想和未來的憧憬！

年味，是品出來的，只要你細品，年味還在，濃濃的，綿綿的，深深的。

煙火起，照人間，喜悅無邊，舉杯敬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