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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0 | 台灣好報

娘的壞毛病/唐勝一

娘的壞毛病/唐勝一

唐勝一

我7歲那年,小姨有次來我家,晚餐喝完南瓜粥後,娘就吩咐小姨說:“銀子婆,帶你外甥睡覺去。”“那你呢,大姐?”娘告訴小姨銀子婆:“我還有些麻紗沒紡完,紡完馬上就來睡覺。”

小姨大我6歲,也還是孩子。我倆在床上也就我一句、她一句地說過沒完,有時還“哈哈”大笑。同在一個屋子裏紡麻紗的娘聽到了,招呼著說:“咋還不睡呀?莫說話,快睡覺,孩子不睡好覺會影響身體的。”“好啰,大姐,你也早點來睡覺。”娘答應著:“要得,要得。”

娘是口答鼻子應哩,遲遲沒有上床睡覺,仍在手工紡麻紗地勞動著。小姨再次叫她:“大姐,你怎麼還不睡?”沒等娘回話,我開口告訴說:“小姨,我娘晚上都這樣,她睡不著。”我曾多次在娘面前撒嬌:“娘,陪我上床睡覺。”“好崽,你睡吧,娘不到半夜睡不著覺。”在我的印象裏,娘是有了睡不好覺的習慣,就如現今的人們晚上抱著個手機不到次日一二點鐘是睡不著的一樣。小姨指指我說:“細伢子你呀你,你懂個啥?”

小姨後來一連喊了好幾次,直至深夜,娘還沒有睡。小姨下床去拉:“大姐,你晚上睡覺少,白天又出工,身體吃得消嗎?”我見小姨說我娘了,心下頓時不爽,趕緊下床去幫娘的腔,拽著小姨說:“小姨,我娘有了這個習慣,沒事的,你莫管她。”小姨狠狠地瞪我一眼:“細伢子,你懂什麼?你娘這樣會把身體搞垮的。”“不,小姨,我娘身體一直好,不用你擔心。”

夜已深,娘仍舊搖動著簡易手紡車(紡紗機)紡麻紗,窗外的月光擠進屋來,為她照亮明天的希望。

娘已習慣幫鄉親紡麻紗,用以賺點辛苦錢養家糊口。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是國家經濟困難時期,鄉下的百姓多是吃不飽、穿不暖,搞集體“吃大鍋飯”還真沒別的好辦法。我娘腦袋瓜子靈活,利用陪嫁的一臺手紡車,加上自身的一手紡麻紗好手藝,夜晚主動幫鄉親紡麻紗,換取鄉親所給的一點小工錢或是糧食一類物品補貼家用。娘白天跟鄉親一樣地出集體工,忙活一天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咬牙堅持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紡麻紗,是白天黑夜連軸轉,一天干了兩天的活,一人做了兩人的事。後來我聽娘跟別的鄉親道出實情:“我家6個孩子,都還小,我不多做點事賺點小錢和吃的,哪能好好養活他們呀?人生在世不只是為了自己的身和口,更要為兒女啊!”

我也記不起娘是什麼時候開始夜晚點燈為人紡麻紗了,說不准在我還沒出生時就這般的辛苦呢。但從我記事起,就知道每晚陪我上床哄我睡覺的是爹不是娘,娘總是在離床不遠的手紡車前“吱吱嘎嘎”紡麻紗。作為娃兒,白天與小夥伴一起玩耍,不覺得要娘陪伴。但到了晚上,特別是上床睡覺就不一樣了,我是多麼的想依偎在娘的懷裏?“娘,你也陪我上床睡覺吧?”娘說我:“細伢子,爹陪你睡不行麼?”我別過面去,失望地點著頭:“行。”“那就可以啦。”娘歎著氣,“唉——,娘已落下個夜晚睡不著覺的壞毛病了,原諒娘不陪你上床睡覺啊?”興許娘說著這話已是淚光閃閃,但昏暗的煤油燈下我看不見。“好,我跟爹上床睡覺去。”娘摸把我的小臉蛋:“嗯,細伢子真聽話。”

所以,我才敢對小姨講,我娘是有夜晚睡不好覺的壞毛病,但身體好著,不用管她,更不要說她。直到我長大成人,回憶起來,才明白娘那是在拚命賺生活費而好好養著6個兒女啊!

有一次,娘帶我去外婆家,夜晚睡覺時,小姨突然跟我打賭說:“細伢子,你娘今晚在我家,保准能很早就睡好覺的。”“小姨,我娘不會。”“不會?你敢跟我打賭不?”我噘著小嘴說:“賭就賭”。於是講好:我娘如果早早睡得好覺,就算我輸;若遲遲睡不著,就是小姨輸;但不管誰輸,賭輸者明天不能吃早飯。“好。”我起身跟小姨拉了手勾。

不過,我真的賭輸了,娘上床還沒待我和小姨睡著,她就呼呼進入了夢鄉。

我是不耍賴的人,次日清早起來,就找小姨承認:“小姨,是我輸了。”小姨笑笑說:“細伢子,跟姨打賭,你能不輸麼?”我心裏疑惑地問:“小姨,你怎麼就能贏呢?”小姨扮個鬼臉說:“細伢子,小姨大你幾歲不是白大你的,看事情會比你看得准些嘛。你娘吧,在家白天出工,晚上還紡麻紗到深夜,是很累很累的。現今來我家,她晚上有了休息的機會,能不痛痛快快地早早入睡麼?”“哦——,小姨,我聽懂了,我輸了,我今天早上不吃飯了。”小姨告訴我:“你來我家做客,我家能讓客人不吃飯麼?”我放下心來,拉上小姨的手,說:“小姨,我跟你一起上山放牛去。”

跟小姨在一起的日子裏,我已是多次地隱約聽出了她對我娘身體的擔心。不過,那時的我當然聽之任之,因為似懂非懂嘛。但在我9歲那年,娘就犯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傾其家產地醫治,醫生們個個都以實相告,說是病入膏肓,無力回天。病了一年多的娘,可憐兮兮地離開了人間,終年45歲。

娘去世的那年,我才整10歲,本是個小娃兒,卻像懂事樣的哭得唏哩嘩啦,甚或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喊著要娘,任人勸不住。當爹抱起我時,我還咬了爹幾口流出殷紅的血來。爹是忍無可忍,揚手搧了我耳光。我嘶啞著喉嚨哭得更急,爹便緊緊地抱住我,邊哄邊哭,其淚水“吧嗒吧嗒”地滴落在我的額頭上,順面而下摻和到我的淚水裏,一個勁地往地下流……

我成了“冒娘崽”,冒娘崽啥滋味?正如後來《世上只有媽媽好》這首歌裏所唱:“……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離開媽媽的懷胞,幸福哪里找。”

時光任苒,轉眼50餘年過去,我的腦海裏依然沒有抹去娘的影子,時常的翻古總會說到她老人家,特別跟朋友閒聊,聊著聊著就會聊到我娘的這些事,深感愧疚,常常自責:“我真傻啊,那時,娘熬夜紡麻紗賺錢養家糊口,咋就不曉得勸娘莫熬夜呢?”朋友直接了當地說我:“你勸有用不?你娘拚命熬夜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些做兒女的?你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起風了,下雨了。我忍不住地流眼淚。涼亭裏的老朋友勸著我:“老一啊,往事不堪回首,別太傷心啦。”可他們勸著勸著,也忍不住把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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