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着歌儿脱土墼／夏俊山

夏俊山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我生活在海安乡下。生产队要砌队房，连一块砖头也没有，队长便叫会一些简单的木匠活计的贵爹做了几只“土墼箱儿”。

那时的农民统称社员，“土墼箱儿”是我们那一带社员的叫法，而按照我的理解，“箱儿”应该有箱盖，“土墼箱儿”是两长两短四块木板构成的一个长方体的框子，并没有箱盖、箱底，它是用来脱土墼的，应该叫“土墼模子”，但名称往往是约定俗成的，我也只能跟着大家叫它“土墼箱儿”。

“土墼箱儿”与脱砖坯用的“砖头箱儿”有着明显的不同。“砖头箱儿”有一头是活动的，脱砖坯的人站在半人深的土坑里，泥土在“砖头箱儿”里成型后，放在运砖坯的木板上，把“砖头箱儿”活动的一头八字式分开，取下，再卡紧活动的一头，注入脱砖坯的泥，反复循环，砖坯便源源不断地被送到预定的位置。“土墼箱儿”是长方形的木模，板子与板子的结合处用的是榫头，榫头都露出一截，脱土墼时，可作为抓手。“土墼箱儿”形如“井”字，结构是固定的，使用时不可拆开。“土墼箱儿”的木料一般是不易变形的杉木，那年头杉木很难得，人们舍不得用好的板材，制作“土墼箱儿”一般都是用的棺材的下脚料。为了更耐用，“土墼箱儿”一般还要油一、二遍桐油。

那贫穷的年代，生产队的社员们想用砖头砌墙，那是梦里娶老婆，想得美。没有砖头，可以直接夯土打墙，叫做“干打垒”。还有一种方法就是脱土墼砌墙。“土墼箱儿“就是脱土墼的必备工具。

脱土墼先要选泥。没有长过庄稼的生土不行，长庄稼的熟土舍不得挖，队长的安排是捞河泥。将河底的淤泥运到场头，等淤泥收了浆，变稠和了，就成了脱土墼的上好原料。接着是和泥。用加入麦壳的泥土脱的土墼干后不裂缝，因此，堆在场头的麦壳这时派上了用场，将麦壳尽量均匀地撒在淤泥上，反复用脚踩，泥浆麦壳充分搅和后，就可以使用了。再接着是定位、撒灰。土墼干硬后才移动，刚脱的土墼在什么位置，就把“土墼箱儿”放在什么位置，然后在“土墼箱儿”撒一把草木灰，把和好的泥挖到里面，用脚不停地踩，踩实了，就用木片或竹片在上面来回刮几下，表面平滑后就把“土墼箱儿”向上一提脱下来。这样，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墼就大功告成了。

脱砖坯的人，位置是相对固定，脱土墼的人，位置则是不断变化的。土墼脱在哪里，人就移到哪里。在乡下，从来没有“八小时工作”的概念，脱土墼与脱砖坯遗言，体力消耗很大。挑担可以劳动号子震天响，脱土墼没有劳动号子，有时实在累，就高唱“革命歌曲”缓解疲劳，1970年前后，我也脱过一阵子土墼。那时，全国流行唱革命歌曲。除了《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这两首歌舌簧喇叭中每天必唱，我们经常唱的有《毛主席著作闪金光》《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等革命歌曲。我记得得最清楚，最能鼓干劲的一首歌是《毛泽东思想传万代》，唱起来铿锵有力：“毛泽东思想传万代，嘿！传呀么传万代呀。革命精神放光彩，放光彩呀，一代传一代代代相传，永做革命革命派……阶级斗争记心怀，大风大浪挺得住，牛鬼蛇神脚下踩，脚下踩……全世界革命人，铲除鬼神反动派，铲除鬼神反动派。永远高唱国际歌，开创人类解放的新时代；永远高唱国际歌，开创人类解放的新时代，新时代！”唱着歌儿脱土墼，唱到“牛鬼蛇神脚下踩”，正在用脚不停地踩泥，感觉就像在踩“牛鬼蛇神”，心中满满的都是自豪感；唱到“永远高唱国际歌，开创人类解放的新时代”， 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难，等待着我们去解救他们”，又觉得任重道远，脱土墼不能偷懒。

就这样，疲劳时，就吼上几句革命歌曲，自己给自己鼓劲，一天很快就熬过去了。到了傍晚，土墼在清理过的空地上一排排、一列列，排得齐齐整整，就像列队等候检阅的士兵。接下来的两三天，要防止散养的小牛犊，乱跑的狗闯进来，踩烂了土墼，还要防止大雨把土墼泡烂了。最好派个老年人看着，天气晴朗时，将似干而未干的土墼，用刀削去多余的土，保证土墼面的平整光滑，按“人”字型立起来，相互支撑着摆放，如果有大雨，就赶快用草苫子或塑料布盖遮盖一下。雨过天晴，晒上几个大太阳，土击就彻底干了。

50多年光阴转瞬即逝。如今的乡村，土墼砌墙、茅草盖顶的房子早就不见了踪影，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这样的房子，更不要说我50年前脱的那些土墼了。土墼不是砖头、不是混凝土，即使被废弃，也不甘心很快消失，土墼被废弃，很快就会酥化、破碎，与大地融为一体。

土，终究归于土。土墼的结局让我总是想到自己，想到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