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花開／付令

付令

十九歲前，我生活在縉雲山脈褶皺裏的工廠家屬區。高大的苦楝樹像一群沉默的哨兵，駐守在荒坡上、泥路旁、紅磚樓房的裂縫間，甚至翻過了工廠的鐵柵欄，在車間山牆的陰影裏投下斑駁的綠——它們甚至能穿透防滲瀝青，在道縫間紮根，生長，開出毒性的花。

幼時蜷在祖父母家的籐椅裏，窗外苦楝樹的虯枝將陽光篩成細碎的金箔，光斑在陳舊的地板上躍動，恍若時光沙漏裏篩下的星子。鄰居家的李二哥用苦楝樹枝削成彈弓，青澀的喉結隨拉緊的皮筋顫動：“看好了，這可是苦楝子！”那些瑪瑙似的果實被填入皮兜，劃出笨拙的弧線，驚起一陣麻雀的撲棱。大人們總說它苦澀有毒，可孩子們偏要撬開硬殼，舔舐果肉，直到某個貪嘴的小夥伴蜷在醫務室掛點滴。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吸納毒素的苦楝樹，竟比廠區的歷史還要久。六十年代中期的某場暴雨中，來自松花江畔和蘇州河邊的青年們，用夯土機在山溝裏砸下一枚工業的種子。而苦楝樹早在此處靜立，根系吸附著土壤深處溢出的鉛與鎘，像一群身披蓑衣的清道夫。當夜班的廣播驚飛宿鳥，它們的枝椏便在水銀燈照射下游弋成巨大的墨影，為通廊板樓裏安睡的嬰孩遮擋塵埃。

最難忘五月苦楝花開。微風裏，光禿的枝幹上嫩芽如躍動的音符，與背景中的電線融為五線譜。及至梅雨將至，淡紫花序倏然炸裂，恍若有人打翻了調色盤，將整個山溝浸入半透明的紫霧。退休工人們的象棋盤上飄落著細小的花瓣，那個被磨出包漿的石墩，還留著某個上海女工程師用粉筆畫的計算公式。石墩上的公式據說是她為改良切削工藝所留，彼時正懷著孕，計算紙邊緣還描著嬰兒繈褓的草圖。如今公式已與石墩融為一體，那些筆劃摸上去像老車工長滿裂口的手掌。山外的智能車間，早已用機械臂替代了父輩們笨重的鑄鐵。

一季一季，花開花落。山坡曲線上的苦楝樹枝椏仍然伴著五線，書寫樂譜。苦楝樹就像這山溝裏生長的建築，庇護一代又一代的孩子成長。我家老屋樓下的小孩子少言少語，就像當年的我，一雙明亮的眼睛時常吧嗒嗒望著窗外的苦楝樹影，或許在思考，或許在幻想，睫毛上跳動著童年的金色光點。

初夏的一場暴雨裏，枝頭累累青果簌簌墜落，劈裏啪啦叩擊鐵皮屋頂，仿佛有雙無形的手在叩響一架斑駁的時光鋼琴。而韻律竟如此似曾相識，那不正是母親當年用扳手敲打飯盒的節奏嗎。當年卡在排水溝的苦楝子，已頂開水泥板裂縫，在廢棄道路旁長成新樹——它們終究比老建築活得長久。那些新墜落的果實滾過排水溝的缺口，有的卡在裂縫裏發酵成來年的養分，有的在鋼筋水泥的褶皺裏醞釀新生，更多的則順著山溪漂向外面的世界。或許某天棚戶區改造，人們會發現苦楝樹根已與地下管網糾纏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