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床上的詩行/劉平

劉平
父親不穿繃床已有多年。但那套傢伙什兒,一直收在牆角,蒙著薄灰。有時撞見他蹲在那兒,手指頭拂過那些木頭架子、纏成一團的棕繩,眼神溫溫潤潤的,像浸了水,又像裏頭燃著一點小火苗,不聲不響地燒著。
繃床,就是棕綳床。四方的木框,中間橫一道梁,四角斜支著短木。要緊的是那面床——密密麻麻的棕繩繃著,繃得緊緊的。好繃床,繩子韌得很,幾十年睡上去,還是又彈又穩當。
小時候,常蹲在父親攤子邊看。天剛擦亮,鬧市口,兩條板凳一架,卸下待穿的木框,旁邊立著他那架吱呀作響的紡繩車,場子就算支起來了。父親上手先穿粗繩。拇指粗的棕繩在他手裏活過來,蛇一樣鑽進木框兩頭的小孔,遊走、拉緊、固定。陽光亮堂堂的,細小的棕絨毛就在光柱裏飛。他掄錘子,敲短銼,鐵器碰著硬木,叮噹脆響,濺起點點火星。看著看著,就覺得父親像在編織什麼大事情。幾趟經緯下來,棕繩繃得橫平豎直,硬邦邦的,整張床架成了個巨大的棋盤,父親是那唯一的、沉默的棋手。
穿粗繩看著容易,力道的拿捏卻玄乎。松了,床塌腰;緊了,繩崩斷。得剛剛好。一回,個年輕後生看了半晌,搓著手說:“叔,這有啥?我來,保管繃得比你還緊實!”父親笑了笑,把穿了一半的繩頭遞過去。那後生紮緊腰帶,袖子一擼,馬步一蹲,攥住繩子就悶頭拽。臉憋紅了,汗珠子滾下來,那原本軟塌的棕繩果然一點點繃直、繃緊。他籲口氣,拍拍手,沖父親揚揚下巴。父親走過去,撿起繩頭,也不言語,只矮身一蹲,腰背一沉,嘿——一聲悶勁,那後生眼裏已經繃到頭的繩子,竟生生又被他拽出一尺多長!地上,父親蹲過的地方,留下兩個淺淺的泥腳印。旁邊看熱鬧的“謔”了一聲。
“光使蠻勁,不成。”父親抹了把汗,又沖那後生笑笑,便不再理會。接著穿細繩。這才是真功夫。他整個人都收了進去,眼珠子定定的,像兩粒燒紅的炭。搓繩、浸水、穿針、引線、繃緊、編花……手指頭在密密麻麻的小孔和棕繩間翻飛,快得叫人眼花。一千多條細繩,一條一條地穿進去,拉緊,再編出“福”字、“雙喜”。這時候,誰喊他,都像是隔著一層厚玻璃。他整個人沉在棕繩的世界裏,水潑不進。那時候來定繃床的,多半是給兒女辦喜事,就圖父親手下這活靈活現的喜慶。
我們兄妹三個的書本學費,就是父親一錘子一繩子繃出來的。暑假裏最忙,白天要伺弄莊稼,傍晚收了工,就著天光,他又在院子裏支起繃床架子。繩子穿梭的聲音響到深夜。後來他說,那兩個月累是累,心裏卻踏實,看著我們幾個“小雀兒似的撲棱著翅膀飛進學堂”,就什麼都值了。他不懂大道理,只說:“讀書啊,跟繃床一個理,太松了,沒勁;太緊了,又容易崩。得有個韌勁兒。”
那些年,父親把光陰一寸寸都繃進了棕繩裏。如今回望,那經緯縱橫的棕床面上,一道道繩痕,仿佛都是他用手指頭寫下的詩行。我們就在這綿長而堅韌的詩行裏,慢慢讀懂了父愛的模樣——它不聲張,卻穩穩地承托著你的一生,有棕繩的韌勁兒,也有木頭框的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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