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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06 | 台灣好報

掌心中的母愛/和貴群

掌心中的母愛/和貴群

和貴群


當父親走完他命運多舛的一生、燃盡生命之燈離我們遠去時,母親已逾六旬。

我和弟弟商量,不再讓辛勞一生的母親洗衣做飯,更不能讓她下地幹粗活重活。她想在鄉下老家跟弟弟一家或想進城跟我一切隨她意願。那時候,我在一個離老家相對遙遠的瀾滄江邊的一個鄉鎮工作。基層工作事務繁忙,下鄉進村入戶是常態,回城一趟變得很難,更不要說回到更遠的老家看望母親了,母親便進城跟我愛人和孩子一起生活。她想老家了要回去住幾天就由愛人送她搭車回去,想回城裏了兄弟便送她回來。就這樣來去自由,她想在哪就在哪,既讓母親高興,也讓我在鄉下沒有了牽掛而更好的全身心投入工作。

有時週末偶爾回城,在夕陽餘暉籠罩的社區裏,總見母親和一群年齡相仿或年紀更大的老人,有時是六七個、有時是八九個。細碎的夕陽餘暉灑在她們身上,每個人都坐在一個小座墊上,座墊下再墊一個塑膠袋,有時在這家的屋簷下,有時在那家的屋簷下。一群老人就這樣席地而坐。有時只聽一個老人在說家長里短,有時相挨近的老人竊竊私語,一群老人臉上漾著幸福的笑容。母親總是默默地聽、靜靜地看,很少插嘴,也很少開口說話。聽到風趣幽默處也跟著咧嘴笑笑或是臉上掛著一絲絲微微的笑容。母親永遠是一個最忠實的聽眾,永遠也不會跟任何人爭辯,哪怕有時候別人跟她說某某老人會怎麼怎麼顯擺她也只是笑笑,從不輕易表達自己的喜惡。時間久了,這群老人都樂於和母親相處,都覺得母親可靠,哪怕把家裏一般不外傳的事情或婆媳矛盾一股腦地發洩給母親,也不用當心會走漏風聲,母親回到家裏也從來不說老人們談天說地的事。這樣,說的人既發洩了自已的怨氣,顯得一身輕鬆,又不用當心會讓兒媳婦知道。

每天早點一吃,母親就把坐墊往塑膠袋裏一裝就靜靜地等候在家裏,這時一兩個老人有時候是三四個老人便手提裝有坐墊的袋子來敲門約母親出去。老人們總是到中午飯時間散夥各自回家吃飯,便約定下午在哪家屋簷下集中,到了晚飯時間散夥回家。而每次母親總是靜候家中從不一個人外出,她也漸漸的習慣了靜靜地聽門鈴聲。只要門鈴一響或咚咚咚的敲門聲,就有人來約她出門。這群老人的作息時間甚至比公職人員上下班還準時,有時下雨或特殊情況出不了門,我看母親連看電視都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總是從臥室走到客廳再到院壩,又依次折返回臥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樣的日子在歲月靜靜的流逝中一天天地消亡。

母親的容顏在歲月的流逝中也變得一天天蒼老。我發現母親的步履一天比一天蹣跚,不再象以前那樣走起路來帶一股風了。這讓我不禁心生憐憫,想起母親在人生路上跌跌撞撞走過的滄桑歲月。


母親在世時從未曾提起過自己的父母,我也從來不曉得外公外婆是啥樣。我有好幾個舅舅和姨媽,但母親說這個是她叔叔的兒子女兒,那個是她姨媽的兒子女兒。我就想,母親沒有一個是自己的親兄弟親姐妹,由此我斷定母親就是一個無兄、無弟、無姐、無妹的獨苗,怕問多了讓母親傷心,便從來不去問母親的娘家情況。在老家,左鄰右舍的一些老人說母親的父母是村裏人都豎大拇指的好人,可惜就是走得早。作為獨根苗苗的母親,小時候百般受父母的疼愛,加上家境還算優渥,母親的童年是幸福的。

母親嫁到我家註定是吃苦受累的命。

我爺爺上溯三代單傳,而我爺爺36歲便辭世,奶奶改嫁,留下四個兒子給我祖爺撫養。我父親是家裏老大,長子為父,長嫂為母,註定我的母親在這個家庭裏是既當爹又當娘,沒日沒夜地操勞。上要服侍年邁而苦命的老人,下要關照我的三個未成年的叔叔,加上時逢解放前,我的父親秘密參加邊縱七支隊地下黨,自然對家庭的照顧就無暇顧及了,母親就越是忙得兩頭黑還是嫌日頭太短永遠幹不完的活。白天忙地裏,早晚忙家裏,夜裏還要在火把微弱的照明下給老人和幾個叔叔縫縫補補,編織草鞋,準備第二天一家老小的生活必需。

解放後人民公社大躍進年代,為了讓一家老小不得浮腫病,不餓死,母親是拼了命地掙工分、當標兵,寧肯少吃不睡,憑著自己年輕的資本拼死覓活地把一家子扛在肩上,總算一天天地熬了過來,家裏也沒有人餓死。

在農業學大寨大集體年代,母親是全大隊勞動積極分子,除非病倒了否則天天12分的最高工分,別人休息了她也要多幹一點,從不落人後,也不願別人說半句不是的話。後來我在心裏想,如果母親識文斷字,那肯定不是一個只靠苦力立身的人,絕對會出人頭地的,可惜母親大字不識一個,只有那些字認得她,而她根本認不得豆芽菜和螞蟻腳杆一樣的阿拉伯數字和漢文字。

八十年代初期,父親落實了政策,辦理了離休,確認了新中國成立前參加革命的身份,按月領取到了離休工資。接著農村包產到戶,我也參加了工作,走上講臺成了一名山村小學教師,家境有了很大的改善。儘管包產到戶,耕種的承包田地不到十畝,母親總是早出晚歸,精耕細作,確保連年豐產,深得鄰里交口稱讚,農忙時節誰家都喜歡請母親幫忙。

母親在承受苦難的年代裏,我也從未見她落過淚,只有鄰里痛失親人時我才見她跟著默默地抹著眼淚。到了她生命的晚年,隨著時代的回春,她的淚腺似乎又回復了流淚的功能。她在看電視時常常為劇中出現的悲情偷偷落淚,好像她昔日的苦難都不是苦難,只有別人的痛苦才是痛苦。與生俱來的善良心腸總是讓她憂他人之憂、樂他人之樂。


那一年,我離開了瀾滄江邊的鄉鎮,調回小城所在的鄉鎮工作。雖說早出晚歸周而復始,卻也能陪伴在母親身邊了,這讓母親多少有些安慰,不說天天見面畢竟還是聚多離少。

生老病死本來就是人生常態,沒有人能回避得了的。可是我常常發現母親臉上有一絲絲憂鬱的愁容,便問母親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母親說沒有,就是一起閒聊的哪位老人去逝了,哪位老人病了送回老家,沒有幾天就不在了。還長籲短歎一陣,說那是多好多好的人,沒福氣安享現在的幸福日子了。這才使我關注起屋簷下那群七老八十的老人,原來的八九個人現在只剩三個人了。這使我感到深深的自責,沒有及時捕捉到母親心理的變化,總以為讓母親吃飽穿暖,無病無災,就是盡了孝道了。殊不知隨著時光的流逝,母親己逾八旬,那是死神一天天逼近的年齡。作為子女,對母親的心理疏導不亞於藥物了,後來發生的事讓我猝不及防,陷入了恐慌之中。

那是一個歲末冬日裏週末難得的休息時光,碰巧朋友從遠方來,我便請朋友外出吃飯,回到家裏太陽的餘暉還落在房頭上。母親就坐在客廳門口,一不小心便往前一傾一頭栽倒在門口,癱軟在地,渾身哆嗦,這可嚇壞了全家人和遠方來的朋友。幾分鐘後,醫生朋友便火急火燎地趕到家裏,通過診斷確診是高血壓,而且高得令人可怕。為了儘快平穩血壓,醫生採取靜脈注射藥物,母親的血壓隨著藥物的作用一直在降,居然沒有停止在正常範圍,而是令人難以置信地降到了死亡的邊緣。母親喘著粗氣,呼吸困難,豆大的汗珠象斷線的珍珠跌落下來,母親已然處在昏迷不醒的狀態,這時另外幾名醫生朋友接到電話也趕到了家裏。經過幾位醫生的討論,用盡各種辦法,總算把血壓穩定了下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午夜後,一場大雪鋪天蓋地、飄飄灑灑地降臨小城,一直下到天濛濛亮,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母親吃力地睜開眼睛,用微弱的聲音說:“回家。”“現在還在下雪,等天亮了我們再看看好嗎?”我對母親說。母親吃力地點了一下頭。

接照我老家的風俗,老人過世前如果有條件是一定要回到祖祖輩輩世居的老宅。我理解母親的心思,更是感到母親的病已不僅僅是高血壓這麼簡單的了。便安排了回老家的車輛,幾位醫生也一併護送。等天大亮,漫天飄舞的雪花慢慢地弱下來,遠處的山巒、近處的房舍籠罩在灰濛濛的天空下。一切準備就緒,車輛就在雪地裏哢嚓哢嚓壓著厚厚的積雪向故鄉的方向吃力地前行。

母親回到老家後,按照醫囑準時服用降壓藥。血壓穩定後,加上兄弟的精心照料,竟奇跡般地一天天好起來。臉色紅潤了,生活也能自理了,只是覺得雙腳無力,我便給她買了一根拐杖以備出門之需。從那以後,只要週末有時間我和愛人都要開車回老家看望母親。


冬日苦短,一眨眼,日子就在不經意間悄悄遛走了,陪伴母親在老家過完春節收假時間也到了。我依依不捨地離開家返回單位,不久又接到一紙調令,到離家200多公里遙遠的州府,臨行前我特意回家向母親辭行。知道我要遠行,母親默不作聲,只是悄悄地抹了抹眼角,然後跟我要電話號碼。我跟母親說您不識字要號碼也沒用,母親說寫給我就行了,你安心去工作吧,便伸出左手,讓我把號碼寫在她的手掌心,並反復念了幾遍給她。

在遠離故鄉和母親的日子裏,每隔三岔五我便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起初猶豫不決是否接聽,連續響鈴幾次後便猶猶豫豫接聽。電話那頭是母親無比關切的聲音,問我身體好不好?聽到我的聲音,母親可高興了,連聲說:“好好好,就這樣啊”便匆匆掛斷電話。

獨在異鄉,人生地不熟,我也百般思念故鄉和母親,每天晚上我都要到通往故鄉的那條公路上去走走。只要見到從故鄉方向駛來的車輛我都要定睛看看有沒有認識的人,只要是熟人就忙不迭敬煙打招呼,問問家人和家鄉的情況,有時雖然不認識也要敬煙問問是不是家鄉人,就象遇到親人一樣感覺是那樣的親切。

不久後我又調回小城,回家看望母親時,兄弟說你調往州府後好幾天母親嘴裏總是念念有詞,好象什麼數字,吃飯不再用左手端碗,而是把碗放在桌子上右手夾飯菜小口小口地吃,總是把左手小心翼翼地藏著掖著,好幾天早上只用右手拿毛巾隨便擦擦臉了事。問她是不是左手疼,母親總是遮遮掩掩說沒有。後來,堂弟堂妹們跟兄弟說,母親天天找他(她)們給她念掌心裏的號碼,直到字跡模糊不清。


此生,我永遠忘不了2017年11月26日上午9點19分這個讓我刻骨銘心的時刻,它將永遠定格在我的生命裏。88歲高齡的母親安祥地閉上了眼睛離我而去,大約在臨走前一小時左右,堂妹還略帶調侃的語氣問母親我的電話號碼,已處於半昏迷狀態的母親突然睜開眼睛艱難地一字一頓完整的念出來,圍坐在母親床邊的家人和親戚都高興地笑了,而我猶如萬箭穿心般笑不出來。這就是我文盲的母親,一個平凡而偉大的母親,母子連心啊,我的電話號碼已深深地紮根在母親的心裏!雖然在母親倒床苦熬的最後一個月裏,我每天晚上陪伴在她的身邊,每天淩晨冒著冬日的寒霜趕到工作崗位,直到26日這一天我不曾離開地守護著她,我情願天天這樣奔波,再苦再累只期盼母親不要離開我……

世上有千千萬萬偉大的母親,而我的母親是一個極其平凡的農村母親,但在我心中永遠是堅強而偉大的母親,是一棵讓我一生仰望的蒼天大樹。

我要告訴母親的是,這麼多年來,我又用了一個尾數相同的新號碼,但是兒子擔心您找不到我,所以,寫在您手掌心的號碼每月都續費,永遠永遠不會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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