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升與永恆（組詩）／北野

北野

1、李清照
我想到她，在詩詞和黃昏後出現
比現在的我，更婉約，更悲戚
一個清麗的弱女子，走過漫漫之路
穿越風雨，比永恆更近些
在這個世界的所有角落，她的詩句
在自由傳頌，而她卻無法知曉

現在我理解了，有些事必須如此動人
如此突兀和驚世駭俗——
她的才情附著於她熟悉的花箋
寫下千古絕句，就像飛花
附著於荷塘的詩意之境，是的，幾乎
沒有一天，我不會想到這些

我想起她脆弱的心中，臨安被
安裝在一副車輪上，一直向江南逃遁
而逃遁需要速度，只有借著
臨安微弱的燈光，她才能在驚魂
未定的人群中，看清一個
叫張汝舟的男人，為了尊嚴
她在暮年，毅然把自己關進了牢房

這個時候，正是北宋的春天
陽光萬裏，她剛剛寫下一首《如夢令》
她倚著欄杆，拂去額前的亂髮
輕吟詩句，望向遠方山水
而憂傷的淚水啊，正流過她的
眼簾和顫抖的淺唇……

2、虞姬令
你令我墜入荒蕪，我原本
可以和人們一起在世間歡舞，我原本
可以沉醉在綻放的花叢中
因為你的自負，你的無情，我墜入荒蕪
我終被毀滅，我這懵懂的生活
幾乎是被遺棄的

若你由著我等待，我已由焦慮變為
坦然，若你由著我與你對話
我仍然會變得滔滔不絕
這裏只是風沙疊著風沙，而昏暗
為黃昏的沙塵包圍
昏暗與光的交界，已然無色
你為何頻頻回首？以至於我將重回
荒蕪，捲入空寂？你轉身
回首那一刻，你為何猶豫不決?
你為何被塵世的塵暴，照亮了面孔
又抵向我的臉頰?

你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麼？是你
面頰上的光，還是你心中決絕的火苗？
我的面龐又能奉獻什麼？
除卻大地的陰影，鳶尾花的色彩
擷自那裸露的石縫，陽光照耀的地方
淺紫的鳶尾花的色彩
和金色的鳶尾花清麗的姿態
在它的血脈裏疾馳如電，動如脫兔

來自大地之畔的鳶尾花
狂野的鳶尾花，俯向大地尖利的刀刃
一切穿透大地的花，一切的花
已跌落，一切的花都被打上了黑叉
昏暗覆蓋著昏暗，這無色的光
藍色的鳶尾花，金色的
鳶尾花，它們築成水中的牆
抵禦自己的藍，塵世的藍，花園深處的
藍，紛紛衰敗，萬千朵花啊
假若當時我曾看見過它們，哪怕就一次
則不止於大地，甚至不止於塵世
它已共我穿過地下，又遇到另一片藍色

假如當時我曾抓住大地所有的花朵
假如我曾將它們吸入自己的腹肺
哪怕只有一次，吸入那金色的鳶尾花
紅色的鳶尾花，那第一朵鳶尾花的
金色的心，那金色的心的全部
那偉岸的芬芳的全部，那藍色的滔滔
不絕的烏江裏的城堡，我都
敢於去承受一次徹底的毀滅……

因為你的自負，你的絕情，我失去了
大地，大地上的花朵
大地上的生靈，你越過光
而抵達那冷酷。你有你自己的光
有屬於自己的風華。你無須任何風華
因為你的回首，我要告訴你——
這樣的毀滅，根本算不上什麼
這樣的恐怖，這樣昏暗的糾纏與陷阱
根本算不上什麼
另一個世界，不遜於你的大地
不遜於那大地上的一切，另一世界
毫不遜色我，是的，沒有你的花
沒有你的光芒，沒有你的風華，這是
最大的缺憾，而我的塵世
卻遜色於你的大地
儘管你仍漫步花下，與英雄互有傾訴

直面昏暗，我比你，比沐於浮世
榮華的你，更多熾熱
至少我有屬於自己的花，而我的思想
沒有哪個人能拿去
我有自己的熾熱奉獻給某種品格
我有自己的靈魂，奉獻給光的歲月
我的靈魂以它的消殞而告之世界
——對抗無形的荒丘和波浪
縱然弱小，垓下必先崩潰，我隨即零落
縱然強悍，烏江必先乾涸
我成了春風中的荒漠
而待我零落，荒蕪必綻放如——
紅玫瑰，藍玫瑰，金色的玫瑰……

3、婦 好
婦好處理一塊蠻荒之地
根本不用武力，她拖著長裙
在胡戲裏走碎步
她水袖甩出來，山川河流都有了
相似性，而萬物生長
完全圍繞著一輪月亮，圍場因此
留下了抒情的白雲和草木

歸屬問題無非是見機行事
這否定了歷史上許多好大喜功的人
他們過分誇大戰爭成績
並以此命名自己，而圍場偏偏
糾正了這個習慣，因為它
出現的過於奇妙，見到它的人
喉嚨裏都發出驚奇的鳥鳴

日麗長天，白雲渺渺
大地上移動的湖泊和山峰
都對應了神秘的星空
只有不可解的古城遺址，可以
看出它曾經生活過眾神
它挖出了秦權，它也挖出過隕石

現在它們變成了神清氣爽的百姓
馬背上已經無人騎乘
但它的翅膀上仍記錄著飛翔的白雲
婦好作為一個溫潤柔軟的女人
她隱匿在胡戲裏，偶爾露出
鄰家廚娘的面孔，而鬼方綏靖
我利用這個時機，得以在春天出生……

4、我寫詩給母親
我要努力理解這質樸的生活，因為
我羞於再說別的
我發誓，我身上沒有語言的魔法
我以沉默對你傾訴，像一陣風或一粒沙

使我勇敢的，卻對你危險
使我智慧的，卻對你懲罰
你混淆了一個時代的終結，和一個
新生活的開端，混淆了
憤怒的呐喊和抒情的優美想像
以及無畏的力量和完美的形態

這裏是春天廣闊的長廊，一座小橋
伸進白茫茫的霧中，這裏
是一座新生的城市，在我和你說話時
風把白鴿的哨音灑在了你的墓碑上

不能守護個人和心靈的詩歌會是什麼？
一種對虛假誓言的盲從，一支
醉鬼偽裝的朋友成為隊伍
他的喉嚨在瞬間被扼住，我需要
好詩卻不了解它，我最近
發現了它的意義，在這裏，只是在這裏
我找到了語言應該守護的方向

人們常在墓地撒下菊花和玫瑰的種子
餵養偽裝成蝴蝶到來的死者
我把這本書放在這裏，為曾經活著的你
我寫出了《我的北國》
這樣你就再也不會來驚擾我了
因此，你會成為一個
春天龐大廢墟上永遠癡迷的讀者

5、母親擦玻璃
母親在擦玻璃，她為新年做準備
她擦了一上午，陽光傾泄一地
她沉浸在光芒中
毫無障礙，仿佛透明

今天傳來舅舅暴病的消息
我不敢告訴她
母親日漸衰弱，已經弱不禁風
她在陽光中的好心情
像一匹柔軟的絲綢

我隱忍著一個壞消息，我
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的親人們在煎熬，像熱鍋螞蟻
而母親脆弱的好心情
還能堅持多久？一個孤零零的家
被城市舉進半空
整個世界，都能看見它

母親像一個虛擬的人
她微小而透明。母親在擦玻璃
她為新年做準備
而我有個壞消息，正在隱忍中

6、蕭紅故居
馬車到來之前，我在胡同裏
灑街、鋪黃土；你穿上新鞋子
我為你綁好落腳的紅板凳
頭髮紛亂的你，心臟怦怦跳的你
縮在風中，渾身戰慄
等村口鞭炮響起
我背上的你滿臉緋紅
筵席無人，風聲吹過廳堂
洞房紅彤彤的
是一盞流淚的燭臺在跳動
許多年後，謎一樣的塵世，漸漸破碎
只有一間幽黑的土屋
在樹蔭裏蟄伏
風搖晃著一個木牌：時間的
愛人，已被活活餓死！
這裏是一個作家靈魂的墳墓——
蕭紅，蕭紅，我未成年的祖母

7、致琳子
針管筆中的英雄，花園裏的烈馬
幻覺之國的女酒鬼
拖著長裙走過上苑藝術館的小巫師

世上有很多秘密，被我們描繪
和說出的並不多
但它們，突然被你戳中！

秋天被遺棄的東西太多，冬天
把它們死死封住，用暴雪和颶風
有時也用到哭訴和沉默

其實在所有等待中，只有假寐
才令人悲痛。國有無法言說之虞
人有不能療愈之苦，為此我們的心中
才突然出現一個新社會

為此我們的身體裏，流著窮人的血
鼓著螻蟻的額頭，長出蝴蝶的
翅膀，像蟬一樣尖叫，冬眠之後
才知道脫下的外衣叫蛇蛻

在大海中溺斃，和在調色盤中
沉淪，用的是同一條命
而在了無人跡的世界上，你和自己決鬥
要付出多少鬼魂的勇氣？

8、山南母親的一場勞動
經歷一場洪水
星辰在最高的寂靜之處，也淹沒幾顆
一條河泊住的烏篷
在黑亮亮的夜幕下，一動不動
至到它爛掉，慢慢變成憑弔者的身影
落葉浮動，仿佛時空裏
出現的縫隙，正在把一些人驅離
兀鷲此時是平和的
它反復在天空裏摔一塊骨頭
這骨頭來自一位生活信徒的頭顱
這個脾氣溫暖的好人
死於一場暴躁的酒局。而一個
背著籮筐的母親
從來也不注意這些，她彎著腰
在田野裏默默勞動
一場永遠也不能結束的勞動
她的樂趣在於一無所獲和永不停止
而母親彎著腰
正在把一場勞動，緊緊地
攥在手裏，像蒼黃熾烈的雪山
抱著一輪顫慄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