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症是什麼感覺?憂鬱症患者的自我獨白:死亡不過是打翻一杯水
憂鬱症像魅影又像駭客般入侵
我說不清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甚至無法辨識它的顏色或形狀。若手汗症是直接反應妳內在警訊的警報器,如此清楚而直接地暴露了妳的緊張與失措,那麼憂鬱症大概是捉摸不透的霧,它黏稠、潮濕、曖昧又鬼祟,像魅影又像駭客般入侵我的生命,遮蔽了某部分開朗直率的我。
又或者說愈是熾熱明亮的光照後面,就愈有漆黑犀利的暗影籠罩,憂鬱是另一面血淋淋的真實,當我不想承認它就鬼吼鬼叫得更囂張、硬是用忙碌工作實踐自我驅趕它,它反而堆疊砌壘成一堵沉重危險的牆,隨時一個大震動就足以讓它傾圮崩落,似土石流般將我淹沒毀滅。
最先向我發布土石流警訊的是妳。比中央氣象局的大雨特報來得還精準,敏銳的觀察力與長年自我剖析的犀利,讓妳毫不客氣地戳向躲在繁重工作後面脾氣暴躁的我。
「妳會不會有憂鬱症啊?」某個精疲力竭的夜晚我們碰面小聚,當時我滿心掛記著海上的工作,而妳即將離開花蓮返鄉生活,看著我一臉倦容幾乎無法呼吸,妳憂心忡忡地提出了這個可能性。「怎麼可能啦,我才沒有憂鬱症!我有那麼脆弱嗎?」幾乎是反射動作,我慌張地矢口否認,唯恐被貼上疾病的標籤,天知道那對我而言代表著多少推翻、否定和污名化的恐懼。
情緒起落像狂風暴浪之下的海,有時高高湧起有時平靜如鏡,我視之為事件牽引出來的反應,畢竟無風不起浪;然而身體的不適卻如幽魂糾纏,常無故出現喉嚨腫痛的症狀,以為是傷風感冒而掛號拿藥,誰知小兒科的醫師卻建議我針對自律神經失調的問題著手處理。
「還好嗎?妳看起來好累⋯⋯要多休息啊!」那段時間舉凡見過我的遠親近鄰,第一句話都是這樣開頭,健康話題成了我最無法回答的寒暄,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我的氣色很差,從內在深處滲透出來的疲憊感不是靠化妝品能遮掩掉的。
恍惚如宇宙中的灰塵,失去活著的動力
西醫無法解決長期困擾的痼疾,我同步向信任的中醫問診:胸悶和下意識憋氣造成頭昏目眩,身體濕氣不散,手腳起顆粒狀的濕疹,氣候一變過敏加劇,還有胃疾的牽引讓夜咳不止……我彷彿小孩跟媽媽告狀一樣,在女神醫面前苦著臉數落身體有多麽不聽話,真切地盼望講出來一切困難就會被解決。
女神醫則是照慣例一面幫我施針一面回應著:「妳就是太勞心啦。心主神明,心氣不足不僅情緒不穩,身體也會反映出來,她們是在提醒妳該休息該放鬆,不是在拖累妳。」向來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而我的心是專政的暴君,只想要身體服從。
「妳的症狀大概就是西醫講的自律神經失調。」中西醫診斷指向一個共同的方向,超出了我過去對自己身體疾病辨識的範疇,原來在各種器官的疼痛衰頹之外,還有荷爾蒙、腺體、神經,這些星羅遍布的精密網絡,更大規模地在體內流動牽引。如果器官是散布在身體裡的島群,那麼荷爾蒙、腺體、神經的存在則更像是海,它們無所不在地包圍漫布,以內在動力主導情緒的潮汐漲退,在看似平靜的液態之中隱藏紊亂、強勁、難以捉摸的各種水流,連結了器官之島,讓它們之間緊密關聯,完整成一個互為表裡的生態世界。
若身體運作出了問題,需要大腦介入去「治理」的話,我所知道的是如何對器官之島對症下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胃痛吞胃藥;然而更大範疇遍布全身的內分泌之海則邏輯無效,她不受腦袋控制,而隨心。心愈暴虐無道,海愈暗潮洶湧。
妳知道的,我一向很能忍痛,並且擅於敷衍身體的痛覺,以意志力來控制行動;然而情緒的黑暗、孤絕,卻能在某個無法預測的瞬間將我吞沒,海嘯一般以摧毀式的力道席捲、將我吞噬進入高速旋轉的渦流之中,無法預測深不見底的深藍海域有什麼在漆黑裡等待,一股窒息的恐懼糾纏,就像每一次跳海時我驚恐掙扎迴避的,那看不到盡頭的絕望,亦是我內在無明的黑暗。
每個清晨醒轉的心緒朦朧時刻特別明顯,我漸漸失去了起身的動力,不明白為什麼我此時此刻在這裡,身體的痛感自末梢神經一一傳遞回來,緩慢的心跳牽動時各處的疼痛清晰可辨,而由內湧現的孤絕與荒蕪幾乎切斷我與萬物的連結,失重、漂浮、無根、恍惚如一粒宇宙中的灰塵,失去活著的動力。
死亡在我眼中,不過是打翻一杯水
「我必須在世界指認我之前重新辨識出自己。」這個覺悟出現在無數種死亡場景的幻想之後,彷彿身處大雨滂沱寸草不生無所遮蔽的泥濘中,在口袋裡翻找出唯一倖存沒有完全濕透軟爛的火柴,指向殘存的溫暖所在。
於是某個福至心靈的夜裡,我趁暮色掩護,走進一間寫著「憂鬱、躁鬱、思覺失調、自律神經失調」的身心科診所。沒有特別預約, 沒有搜尋網路評價或向醫生朋友打聽,沒有抱著什麼希望或忐忑,更沒有找人陪,只因為它的招牌在我加班後遲歸的夜裡還亮著燈。我像走進便利商店一樣輕快果決,以一種在耳鼻喉科櫃檯掛號的習以為常,診所乾淨的牆上掛鐘指向晚上8點43分左右,我是最後一位客人。
身心科的醫生不是諮商師, 沒有意味深長且溫柔的眼神,示意你和盤托出糾纏難解的心事、沒有舒服的沙發、友善的白開水或振筆疾書的筆記本,那裡的醫生不穿針織毛衣,也不會像朋友一樣叫你的名字,問診的開場白和其他科別沒什麼不同:「哪裡不舒服呢?」臉上充滿疲憊感、等下班的醫生眼中布著血絲,桌面上那罐和我同樣牌子的過敏鼻噴劑顯示出他的不適。
我敏感且本能地差點脫口而出:「醫生,你還好嗎?」但沒有,我忍住了,社會化程度夠高的我知道醫病關係裡的禮貌,於是將關注回到自身,從喉嚨無故發腫開始說起,到呼吸不順、頭暈目眩,胸悶心悸覺得沮喪,夜裡多夢睡再久還是好累。
「我覺得可能是自律神經失調。」我望著低頭打鍵盤的醫生說。「嗯,情緒方面呢?有什麼特別的起伏嗎?」他沒有接話,透過發問拿回診斷權。「我覺得蠻沉重的,好像開心不起來,總是在擔心,想最壞的可能。」要對一個陌生人描述內心的感受並不是我擅長的事,但顯然他的眼神此時才從螢幕中抬起注視我。
「其實我會想到死亡。老實說,常常在一個人加班的夜裡,我望著辦公室天花板的樑柱時,腦袋會不自覺地浮現出在那裡上吊的畫面。」我平靜地描述腦袋裡最黑暗的那一塊:「過馬路的時候想像車子撞過來的意外,下樓梯時也會幻想若沒踩好跌下去扭斷脖子的死亡。下雨天時窗戶緊閉會想著燒炭的話怎麼樣,站在頂樓時望著腳下馬路會不斷興起跳下去的衝動。」
生活裡每一個轉瞬都可以是由生向死的關鍵,沒有特別的事件或戲劇性的表演,死亡在我眼中看來,不過是不小心打翻一杯水潑在電腦上就瞬間死機的那種意外,帶著不經意的、沒有預謀卻隨時可以的、不壯烈而脆弱得像是彈指撚死螞蟻的那種一念之間,都是告別的分岔點。
「嗯,妳有憂鬱症的病兆,我會建議先透過藥物治療。一方面透過血清素的提升讓妳減低焦慮,另一方面是抑制交感神經的過度活躍,幫助入眠。」藥物似乎是最簡單直接的方法, 醫師在簡短不到15分鐘的對話後為我貼上「憂鬱症」的標籤,並且經驗豐富地「對症下藥」。
「一定要吃藥嗎?」我腦子裡掠過一個久遠的記憶,在過去對於憂鬱症患者的印象,來自於一位中文系學姊,才華洋溢的她是熱音社主唱,一頭亮黃色挑染捲髮和爆發力十足的聲線是我對她驚鴻一瞥的印象。
大學多彩忙碌的生活中偶爾在系館相遇,雖然沒有過多交談,但她前衛又搖滾的打扮,和渾身散發出來的神祕氣息,總能攫住我的眼光。後來那位學姊消失了一段時間,系上開始流傳她憂鬱症爆發、服用藥物成癮、自殺未遂後休學失蹤的消息,流星一般轉瞬即逝的傳奇,便成了我對憂鬱症患者的粗淺投射。
過去我在人前光鮮亮麗慣了,一向是團體中的意見領袖和某種典範,自詡為抗壓性高、適應力強似打不死的蟑螂,從小家庭教育根深蒂固地在潛意識裡叮囑,要成為一個「有用的人」,為此打從心底抗拒一切軟弱的表現,連尖叫都覺得失態,此時卻在醫生診斷下,宣判成了一名「憂鬱症患者」。
「我是一個失敗的人嗎?」「我會是長輩所批判的玻璃心、草莓族嗎?」「我會成為人們口中八卦的、同情的對象嗎?」各種紛亂心緒像暴雨般襲來,一股深深的挫敗感不可自抑地湧上心頭,過去30多年生命裡的光彩和積極向上的努力,在那瞬間似乎全都成了泡沫,一戳就破滅塌陷。
我不願意吃藥。吃了就好像承認自己得憂鬱症了。吃了就輸了。「謝謝,我不拿藥。」我沉默半晌,對醫生說完之後,便轉身離開診所,假裝自己不曾來過, 不曾窺見內在群魔亂舞的黑洞, 不曾軟弱地尋求任何協助。那樣我就可以繼續相信自己是健康的,不過是受了存在主義的影響,太過聰明而產生思想上小小的叛逆罷了。
在槍林彈雨之中尋找生還的自己
洋流的力量無遠弗屆,長距離繞行在島與島之間,挾帶著充分攪和的鹽分養分,蜉蝣生物與有機物質、動物的遺骸與腐爛中的碎葉,也還有高溫高鹽也無法消化的塑料廢棄物。它們奇形怪狀、殘缺異常,隨波逐流的樣子像失去動力的軀殼,隨著一波波外力不由自主地碰撞、推擠,逸散出致命的化學物質,經過無風帶的滯留堆疊,和所有渦流攪和在一起,然後在風和日麗平靜無波的海面,陣列紛陳現形於潮界,成為無主魂魄的喪屍魅影,那就是我的樣子。
憂鬱症難以借助外力,他者力量的支持或推波助瀾,都是浪的姿態。熱情澎湃或癲狂難耐、淒風苦雨抑或晴空萬里,都是真實的狀態,因為時間不會止息,運作照常持續,只是在很深很深的海底,迤邐堆疊萬千沉船一樣的死寂與枯朽,隨著海流光照而隱約起伏的深藍節拍,始終是生命的基調。失去了內在湧起的動力,讓每分每秒光是活著都那麼費勁,那麼需要努力。
即便不願意承認,目光卻開始被似曾相識的情節所吸引。攤展他人的生命故事, 從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到林奕含《房思琪的失戀樂園》,那些跨越時間的痛苦與深淵如此漆黑真實,頻頻召喚高度相似的經驗和回憶反覆糾纏,每次掩卷都像是自地獄重返歸來,而她們都已經解脫離開,徒留人間風雨無奈。
作為我身邊親近的朋友,妳即便保持安全距離也難以置身事外。好幾次妳氣惱於我對自己的消極與迴避,軟硬兼施地一下苦口婆心勸諫作陪,一下小心翼翼地怕踩到我的情緒地雷;而我看著妳也在自身關係課題裡辛苦浮沉,像變形蟲一樣探索真正的自己,起伏劇烈的情緒線根本像川劇的變臉,前一刻妳還雀躍燦笑如天真小女孩,下一刻被童年陰影觸動哭到全身發抖不能自己,戲劇化程度不輸瓊瑤劇的灑狗血。
那段時間我們簡直相愛相殺,兩個人都如同刺蝟無法近身,既在乎彼此的存在卻又擔心互斥而迂迴地閃躲,遙望著、愛著,也傷心著。如今我忽然理解,那也許是某種跨越、打破了平行時空的共時性。只是妳彈奏的是大悲大鳴的貝多芬《命運交響曲》,而我還在壓抑苦悶的德布西〈小步舞曲〉裡面找出路。
不同的生命情調,外顯或內斂的,卻都是在槍林彈雨之中尋找生還的自己——如此一來,我們也許不需要克服手汗症或潔癖,不需要真的手牽手,卻仍能在彼此獨立完整的敘事中,容許疾病的位置與之共存,而擁有真正的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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