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鄉芋頭的多重宇宙:「芋論壇」探索餐桌上的文化、土地與生活記憶
火鍋要不要加芋頭,始終是寒冬中最火熱的話題,但對蘭嶼達悟族或排灣族、魯凱族而言,芋頭不屬於火鍋,而是日常中重要的家傳料理、祭儀中不可或缺的民俗植物。第七屆「種子生活節」以芋頭為主題,展出30多種分佈在台灣各處的芋頭,邀請原住民和學術研究單位,從根莖到花葉,完整解析芋頭的身世和文化意義,挖掘每種芋頭獨一無二的特點,了解在地保種的重要性。
芋頭的多重宇宙,蘭嶼和台灣芋八竿子打不著?
第七屆種子生活節11月30日、12月1日在台北市客家文化主題公園盛大開展,今年主題是同樣在原鄉佔有一席之地的芋頭,除了展示台灣各地不同的品種,還舉辦芋頭品評、原住民芋論壇。策展人農業部林業試驗所研究員董景生形容,台灣人有一種對芋頭的愛,「大家好像都懂,不懂也罵它一下。」
芋頭是大家最熟悉的陌生人,台灣常以「芋仔、蕃薯」形容外省人和本省人,董景生說,這是很大的誤解,蕃薯是秘魯外來植物;芋頭和山藥是南島民族重要作物,芋頭主要起源於印度,生命力強,耐旱、耐濕、耐鹽鹼,從海邊到山坡、旱地到水田都能分佈生長。
清朝時期有一幅生番(編按:早期官方對原住民的蔑稱)火烤芋頭圖,顯示原住民早期就有食用芋頭的文化,1945年知名博物學家鹿野忠雄到蘭嶼調查到的芋頭品種,至今也仍存在蘭嶼婦女的田裡。
一般食用的芋頭是地下莖部位,又可分成「母芋」,以及母芋旁小小的「子芋」。市面上芋頭冰、芋頭蛋糕、火鍋料的主流品種,是產量豐富,加工技術成熟的「檳榔心芋」,屬於母芋,而隱藏在原住民婦女住家旁、各異其趣的芋頭,則大多是個頭小小的子芋。
董景生提到,蘭嶼的芋頭品種和台灣本島相當不同,蘭嶼是一顆一顆、子芋比較多的類型,本島芋頭則跟菲律賓巴丹島類似,但跟蘭嶼的芋頭種類、名字和特徵連不起來,推測當時傳播路徑可能是多線進行。
節慶分享、新屋落成賀禮,芋頭即生活
菜市場偶爾可見個頭小的「小山芋」、或者「赤芽芋」等特殊品種,但更多品種潛藏在部落的坡地、水田裡,牽引著婦女們的生命史。芋論壇特別邀請排灣族人、魯凱族人,以及傳統芋頭重要所在地的蘭嶼高中師生出席,帶領現場進入芋頭的文化宇宙。
蘭嶼高中師生慎重地穿上達悟族傳統服飾,將蘭嶼傳統芋頭糕原封不動搬到台北。家常芋頭糕是蘭嶼飛魚季時用來慰勞男人辛勤工作的傳統食物。蘭嶼男人負責捕魚,芋田則是女人轄區,芋頭糕只有女人能做,會用質地比較黏的「talaro」品種。
只見學生把芋頭蒸熟後搗成泥,中間挖洞滴入炙燒得油亮的五花肉油脂,緩解芋頭的草酸鈣,入口更滑順不刺麻。一位學生開心分享:「芋頭糕就是蘭嶼的生日蛋糕,做成圓弧形狀,配上燻肉的油,我覺得是最傳統好吃的!」
相較常見的芋頭,蘭嶼芋頭香氣較淡,但口感十分多元,有些吃起來Q彈,有的偏鬆軟,含水量高的talaro則較為軟糯,各有擁護者。
學生言談之中滿是對家鄉的驕傲,每種芋頭都代表蘭嶼看待世界的方式,例如,名為「rarakoa soli」、口感Q彈的芋頭,可種在旱田或水田,水田邊的因長得特別大,是蘭嶼常用的重要賀禮,新居落成時,親友會在房子旁堆滿「rarakoa soli」給予祝福,「芋頭是女人辛苦勞動的成果,男人建房子也很辛苦,我們用同樣辛苦的成果,表達感謝。」
人力不足、病蟲害,芋頭危機難解
芋頭文化和生活鑲嵌,使得許多獨特品種得以保留,成為因應氣候變遷、病蟲害的重要寶藏。
屏東大學文化發展原住民專班副教授、排灣族人郭東雄分享,部落會將芋頭烘乾作為常備糧,節慶殺豬時,和磨成粉的芋頭乾包成「cinavu」(編按:類似漢人的粽子),分享給親友。
中山大學社會系副教授、魯凱族人巴清雄說,魯凱族同樣也將芋頭曬成乾,烘烤時24小時不能停火,芋頭要鋪設均勻,不能太厚或太薄,大芋頭間的縫隙要用小的填滿,相當考驗技術。
近年芋頭病蟲害頻繁,農業部種苗改良繁殖場副研究員羅英妃積極到各部落找尋健康苗,在蘭嶼三部落收了不同種芋頭共18個品系,去年光是台東七原鄉,就收到39個品系,今年也和慈心基金會合作,在台東、屏東九個原鄉,收集23個品系,「全台芋頭種植面積約2500~2600公頃,原鄉雖只佔全國5%以下,但不要小看,如果品種數降低,遺傳歧異度也會降低。」
芋頭是一種非常難以開花、結果的植物,種子放冰箱一週就裂變,看到開花結果也不能高興得太早,因為常常是空包彈,最好不斷在田間栽培,延續命脈。
羅英妃多次回訪部落,卻發現2019到2022年蘭嶼栽培面積下降30%,台東、屏東各鄉鎮也幾乎呈下降趨勢。「2022年去蘭嶼時,蘭嶼芋頭欣欣向榮,老人家在田裡跟我們聊天,那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才隔一年田竟雜草叢生,鄉公所說老人家越來越老,不願意種了,從台灣買就好。」
她特別點名,蘭嶼是最後一塊樂土,這裡的水芋不耐放,病毒感染率較低,但人力不足,加上去年小犬颱風造成浩劫,種原更加嚴峻,現在除了多加收集種原,在種苗場異地保存,也希望在地多發展芋頭相關零食、糕點,創造不一樣的文化體驗。
用不一樣的吃法,復興傳統芋頭
飲食作家徐仲認為,原鄉芋頭香氣不是重點,口感才是決勝關鍵,品評時他對蘭嶼「mavaheng a opi」的尾韻印象深刻。他說,蘭嶼芋頭吃的是口感黏性,未來推廣可思考如何將黏性、後韻的甜,導入一般人的欣賞體系。
擅長以在地食材入菜、台北米其林綠星餐廳Embers主廚Wes,近年也嘗試用原鄉芋頭入菜,將來自屏東來義鄉的部落芋頭乾當成肉使用,芋頭乾經燻烤帶有香氣,濃郁厚實,跟蓮藕湯不斷加熱濃縮,再加上蔬菜油脂、少許鹽巴,喝起來就像肉湯,可當成醬汁使用。熬完的芋頭仍有碎粒,重新乾燥或用蔬菜油脂煸炒後,竟然像肉粕口感,「其實這是人類早期就具備的能力,我們應該學習別看到芋頭就用同一種方式料理,別每次都加糖、高量油脂、做芋泥。」
董景生表示,許多外國人會特地來蘭嶼欣賞多樣化的芋頭品種,同樣種植多樣芋頭的巴丹島,因為成了知名的蜜月勝地,外來文化進入後芋頭田大量流失。他指出,台灣要好好利用珍惜,思考如何重新看待這個古老的植物,找出特色,讓保種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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