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石園奇遇／夏俊山

夏俊山

江蘇興化市的園林很多，雙休日，我常去竹石園，一是這裡離學校近，二是這裡以竹和石為主題，具有板橋元素。三是車路河與南官河在此交界，浩瀚的水面，河風蕩漾，空氣清新宜人。當然，我常去竹石園，還因為我在這裡曾經有一段“奇遇”。

那是去年春天的一個週末，我信步走進了竹石園。但見曲徑通幽，竹影搖曳，更有廊橋樓亭，奇石點綴。臨近車路河，有一短廊，廊內有一老者，留著山羊胡，戴著黑框眼鏡，乍一看，很像晚年的豐子愷。

為顯得年輕，很多老人把鬍子刮得乾乾淨淨，此人卻留了灰白的鬍子，那神情好像也異于常人。我走過去，在他的一側坐下。眼前，車路河波光粼粼，有白鷺在上方飛翔。我舉起手機，準備拍攝。“山羊胡”開口了：“向西，在兩條河交匯處取景，比這裡好。”我告訴他：多年前，在橘子洲頭，眼前也是波光粼粼。可惜，我用的是按鍵手機，沒有拍照。現在可以想拍就拍了。

“你到過橘子洲？”搭上話後，閒聊便如眼前的流水，停不下來了。山羊胡舉了三個句子：“彼可取而代也。”“大丈夫當如此也。”“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他問我，說這三句話的人，有沒有共同點。我知道前兩句來自《史記》。項羽見到秦始皇出遊的儀仗，一句“彼可取而代也”，盡顯霸氣、豪情和自信；劉邦一句“大丈夫當如此也”，表明他野心深藏、沉穩老辣。兩個人話雖不同，內心“有志圖王”是相同的。至於“誰主沉浮”，我說不出跟前兩句有何共同點。山羊胡笑了，很肯定地說：“第三句‘主沉浮’，實際上也是‘有志圖王’，比較含蓄而已。”

山羊胡的一番話，我沒有表示認可，但是，他的觀點新鮮，頓時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拿破崙說，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想獲得權力，主宰社會大眾，這沒有什麼不對呀。”

山羊胡的聲音忽然變低了：“項羽的一句話剛說出口，項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這說明，帝王是不許任何人有‘上位’之心的。我是老大，誰再想當老大就是野心家，就是謀反，滿門抄斬。不過，這阻止不了“有志圖王者”，皇權體制下，不可能通過爭取選票‘上位’，於是有畫大餅，裝神惑眾的，如洪秀全。有打劫富人，以利惑眾的，如“闖王來了不納糧”；有以財富劃線，“窮人幫窮人”，利用人數優勢，鬥爭‘上位’的……方式看似不同，實際上也有共同點：奪取最高權力。”

“奪權，為了老百姓的利益，改善民生，就值得肯定，歌頌。”對山羊胡的“宏論”，我不以為然。山羊胡看了我一眼：“你是退休教師吧？很多教師的知識八成來自課本，來自宣傳部門的選料投喂。你讀過唐代詩人羅隱的《英雄之言》嗎？“視玉帛而取之者，則曰牽於寒饑；視國家而取之者，則曰救彼塗炭。”換成白話就是：看到珍貴財物而偷取的，說是由於饑寒所迫；覬覦國家政權而篡奪的，卻說是解救人民的苦難。羅隱的話適用於所有的“圖王”者，包括當總統需要競選的國家，你不打為民的旗幟，你就得不到民眾的支持。不過，要當心那旗幟是虛的，成不了現實。”

山羊胡接著又是一通“宏論”：“怎樣才能給老百姓帶來幸福？民國時期，晏陽初等人搞“社會實驗室”，成功了就推廣，才是最靠譜的。科學是需要驗證的，不曾有成功的先例，就按照某些人群的設想，去全面改造社會，押上全體老百姓命運，這是一場豪賭。對了，是全體老百姓的福氣。錯了呢？因為沒有成功的實驗，摸著走，能保證什麼？赤柬死了那麼多人，又改了回去，就是賭輸了的悲劇。”

山羊胡的思維如此獨特，我有意拋出了一個問題：“元代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有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後一句好理解，前一句我感到費解：“興，百姓怎麼還是苦？ ”

山羊胡吐出了一串煙圈：“有人問歷史老師，你能用一句話概括千年來底層人的一生嗎？回答是‘亂世之炮灰，盛世之牛馬’，權力爭奪從來都是政客與野心家的事，底層人的變化不過是給誰納稅罷了。就說金田村的星星之火吧，洪秀全利用民眾的愚昧，畫了一個‘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的‘天國大餅’，再利用窮則思富的人性，很快造成了燎原之勢，這可以算是‘興’吧，南方的百姓在洪楊治下生活了十多年，人人飽暖了嗎？

……

不知道跟山羊胡交流了多久，他的一些想法讓我覺得新鮮，被我用手機錄下了。我問他是從什麼崗位上退休的，他沒有作答，飄然而去。我覺得這是一次奇遇，因為後來，我去過竹石園多次，想再次聽他聊天，但一直沒有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