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荷不敗／周桂芳

周桂芳

我每天晨跑，圍著湖跑，圍著荷跑。

冬天，不知是哪夜的霜，讓堅挺的綠荷變了顏色，枯瘦了下來，露出荷清晰細密的骨骼。

途中，下雨了，誰怕？也學蘇子一蓑煙雨任平生。我在寒雨中堅持慢慢跑，一路看細密的雨把湖面砸出一個個雨窩，看調皮的雨敲打著枯荷，想起了留得殘荷聽雨聲。

千年古城，大湖湯湯，有連片的荷。每次跑到荷的身邊，一親荷的芳澤，我都能聞到淡淡的荷香，迎面吹來陣陣綠荷清風。當我靠近這片荷時，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變慢了。這片荷，夏天綠風蕩漾，綠雲綿延，亭亭如蓋，上下翻飛、卷舒自如的荷葉曾染綠了我的眼眸，婷婷玉立的荷花映紅了的我臉頰。眼前的這片荷，湖瘦了，水瘦了，荷瘦了，葉凋了，花謝了，梗枯了，蓮蓬幹了，沒有了花紅葉綠的繽紛色彩，沒有了清新怡人的暗香浮動，就像一個人從青春走到暮年。

你聽，聽，聽殘荷雨聲。細雨中，不知又有多少蓮籽悄悄落入了湖中，沉入水底。

這片荷，從直線變成了曲線，從圓形變成了三角形，從圓舞曲變成了命運交響曲。這連片的荷，隨風翩翩起舞的荷，瘦了身，露出堅硬的筋骨來。這一叢，那一簇，叢叢簇簇；這一根，那一根，相互交叉，互相支撐，高矮參差，造型各異。或直挺，或橫臥，或彎折，或斜倚，或交錯，或彎曲倒伏，或煢煢孑立，交錯穿插，水上水下，倒影交疊。冬天的風霜雨雪，隨意一筆，畫就了一幅幅線條、立體、枯瘦的枯墨圖。大自然真是好手筆，就算是大畫家吳冠中也畫不出殘荷雨聲圖的意境。

冬天，盼望一場雪。這片荷，也盼望著一場雪，誰怕呢？

我沿著荷一路跑，踩著一路“哢嚓”有聲的落葉。我沒有傘，只能一路奔跑。

大自然,刪繁就簡，大自然,天地留白，筆挺的瘦荷，是水的筋骨。

冬天，雪是千呼萬喚等出來的主角。就像夏天，清風雅荷也是碧波蕩漾的花中清品。

冬天，雪一落，日子就靜了。天地，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冬天的雪花，冷靜沉澱我們的心靈，讓人學習思考，讓思想的翅膀紛飛，去探索自己的人生哲學命題。

雪，一直沒有等來，雨，下了一場又一場。經過秋霜洗禮、經寒風冱凍的枯荷，依然傲然獨立。

冬天，看殘荷，聽雨聲，清歡恬淡，隱忍堅強。

瘦瘦的殘荷，迎著風雨，受著寒凍，瘦小的身軀，是如何抵擋煎熬過來的？也許，這就是荷生命的底色，是荷的倔強與韌性。荷，既可以明月弄清影，更可以不敗風霜雨雪。殘荷已無擎雨蓋,枯梗猶有傲霜枝。

雨，密密地落下來，湖水被砸出點點坑。冷雨，點點砸下來，點點砸在殘荷枯枝上，點點擲地有聲。望著鋪天蓋地落下的雨箭，望著那被雨砸坑打亂的湖，我不禁眼裏一熱。

人到中年，經歷了很多生離死別，見多了世態炎涼，為何淚點還這樣低呢？正是這眼底一熱的淚，讓半老的心靈還保持著一點純真，沒有變得堅硬如石，沒有變得麻木不仁。正是經歷了無數次的迷茫無助和艱難困苦流下的苦淚，滴滴澆灌滋養了我堅持的毅力和拼搏的勇氣。

看殘荷，聽雨聲，越看，越覺荷似故人，荷似自己，堅持執著，倔強堅強。

“殘荷雨聲，豐富了冬的內涵。”

“挫折磨難，豐厚了人生閱歷”

荷有榮和枯，人有少與老。荷有清新與堅韌，人有脆弱與堅強，天地萬物，芸芸眾生，任何一種生命，都有生的繁華喧鬧，也有枯的堅韌與頑強。這是歷盡滄桑後的一種狀態，是生命形式的一種輪回轉換，也是生命的一種突圍，生生不息，讓人敬畏。

站在冬天的天地之間，站在湯湯大湖殘荷間，發現人何其渺小，小到如一枝殘荷，煢煢孑立。

忽然，我看到遠去一叢殘荷中還有絲絲綠意，枯瘦堅挺的荷梗上，居然棲落了一只白鷺，正在雨中梳洗著雨水淋濕的羽毛。荷鷺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殘荷已枯，繁華落盡，生命能量沉澱水底。水下有藕啊，還有不計其數的蓮籽。

荷，凋殘枯瘦了；藕，節節豐滿了起來。

雨中殘荷，不言不語，但荷心裏有底，肚裏有貨，不怕。荷知道，水下有藕，正在節節生長，節節豐瑩。每一節藕，每一根千絲萬縷的藕絲都棲著自己生生不息的荷夢。

留得殘荷聽雨聲。聽到的不是傷春悲秋，看到的不是悲觀沉淪。我仿佛聽到了殘荷深埋淤泥裏潔白豐瑩蓬勃的力量，聽到了蓮籽內心升騰起來的無數湧動的春潮。

殘荷，並非生命殘局；中年，並非人生暮年；它的價值和意義是沉澱、歸藏、包容、奉獻、堅韌、執著、孕育、希望。

冬天，看殘荷，聽雨聲，雨淒淒，荷傲然。冬荷不敗，殘荷不敗。

這片荷，等到春風又綠江南岸，又會生出多少新綠？

這片荷，待到春暖花開，無數小荷齊露尖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