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點一戶（外一篇）／唐勝一

唐勝一

駐村工作組的車剛停在雲先村部院坪，葉組長就把公事包往桌上一放：“先找住處，吃住安頓了，才好幹活。”

村委會李主任趕緊接話：“就住村部吧，食堂熱乎，廁所澡堂都現成，抬腳就到辦公室，多方便。”

葉組長擺擺手：“我們不是來享清福的，任務在身，總待在村部可不行啊。”

五名村幹部你看我、我看你，眉頭都擰成了疙瘩。仇會計突然一拍大腿：“柳嫂子家唄！她家三間大瓦房，窗明几淨，柳嫂子炒的臘肉能香出二裏地！”

葉組長還是沒點頭，轉頭對倆組員說：“我們仨下去轉悠，一來認認村子的路，二來挑個合心意的地方。”

仇會計開著村委會那輛半舊皮卡，載著工作組在村裏繞了大半天，看了好多地方：曬穀場邊的新樓、河坎上的磚房、竹林深處的小院……，車輪碾過土路揚起的灰塵落了滿身，最後，葉組長指著坡底那座趴窩似的土坯房：“就這兒了。”

那是王二爺的家。

李主任聽了直跺腳：“葉組長，那可是全村頭一份的髒亂差！院牆塌了半邊，院坪裏滿是雞糞，屋裏角角落落都是蜘蛛網。你們住那兒，夜裏還能睡得著麼？臭蟲，跳蚤，蚊蟲，不吵死你們才怪呢。”

“放心，辦法總比困難多。”葉組長掃了眼倆組員，眼神亮得很。

當天傍晚，工作組三人背著行李就進了王二爺家。村幹部要跟著去幫忙，卻被他們攔在了院門外。

李主任蹲在村部臺階上抽悶煙，想破頭也想不通。仇會計跟旁邊人嘀咕：“城裏來的，怕是住不慣，過兩天就找藉口溜了，每月來打兩次卡混事兒唄。”

第二天一早，村幹部們拎著鮮瓜鮮菜趕過來。李主任隔著破柵欄就喊：“葉組長，昨晚睡得咋樣？”

屋裏傳出三聲齊刷刷的應答：“挺好，睡得沉。”

李主任推開木門往裏瞅，鼻子差點撞上蜘蛛網：“別硬撐了，二爺家的臭蟲能蹦三尺高，蚊子能把人抬走。這還能睡好覺？”

葉組長正彎腰擦桌子，手裏的抹布掄得飛快：“李主任忘啦？我們是衛計局來的。防這個，專業嘛。”

“哦——對！你們帶了藥！”李主任拍著腦門笑了。

往後的日子，王二爺家的公雞拂曉打鳴時，工作組的燈就亮了。他們起早沒閑著，清掃衛生成了每天的頭件事。掃帚劃過院壩的“沙沙”聲，水桶撞在井沿的“哐當”聲，成了坡底每天的晨曲。他們還搬石頭壘起塌掉的院牆，把豬圈挪到後山坳，又在院角圍起網子，圈養的三十多只雞再也不能滿院撒糞了。

不到一個月，坡底那座土坯房像換了副模樣。蛛網掃光了，雞糞清走了，窗玻璃擦得能照見人影，連院角的雜草都薅得乾乾淨淨。風從敞開的門裏鑽進來，再也不是從前那股子混雜著糞臭和黴味的氣息。

李主任站在院裏，摸著新刷的門框直咂嘴：“不愧是衛計局的！我家院子都沒這麼亮堂。”

仇會計蹲在門檻上數剛結的南瓜：“這哪是王二爺家？比柳嫂子家還強！從最墊底的，變成頭一份了！”

葉組長正幫王二爺釘曬衣繩，聞言直起身：“要是大夥都想讓自家院子跟二爺家一樣，我們工作組，要人出人，要力出力，大力支持。”

“好！”圍觀的鄉親們爆發出掌聲，驚飛了院牆上一群麻雀。

李主任趁機扯開嗓子喊：“鄉親們，掙錢為了啥？不就圖日子過得舒坦麼？要是居住環境髒亂差，穿金戴銀也不自在啊。鄉村振興，不光要口袋鼓，院子也得亮堂。從今天起，大家就照著二爺家的樣，把全村都拾掇起來！”

陽光斜斜地照進院子，王二爺蹲在新砌的臺階上，吧嗒著抽煙，笑紋裏盛著鮮亮的光。

◆杜大娘殺雞
將近晌午，杜大娘正打算做午飯，院裏的狗突然吠起來。她掀開門簾出來看，見是丁副鄉長帶著四個鄉幹部走進了院子。

“喲，丁副鄉長，你們來啦。”杜大娘臉上的紋路一下子舒展開，笑盈盈地迎上去，“來得正好，我米還沒下鍋，就在我家吃晌午飯吧。”

丁副鄉長略一遲疑，隨即應道：“好啊。要是不在你杜大娘家吃頓飯，鄉親們怕還以為我們鄉幹部對你家有啥意見呢。”

杜大娘臉上熱絡，心裏頭卻直冒火：你們這幫鄉幹部，我建房要占兩分田，求了一年多都不鬆口，心比石頭還硬！

既然留了人家吃飯，總得弄兩個像樣的菜吧。杜大娘舀了小碗白花花的大米撒在禾坪上，“咯咯咯”地喚著，把自家散養的湘黃雞引了過來。丁副鄉長剛揚起手想把雞趕開不，不料杜大娘已經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只，雞在她手裏撲騰個不停。

丁副鄉長跟她講:“把雞放了吧，隨便炒些時鮮蔬菜就行。”

“那哪行？”杜大娘把雞抓得更緊了，“你們鄉幹部頭一回來我家吃飯，我總得弄點下飯菜呀。”她轉身進屋拿了把菜刀，要在堂屋門口殺雞。

丁副鄉長盯著她，開口問：“你會殺雞？”

她笑笑揚了揚下巴：“殺雞算啥，殺豬、宰狗、剝蛇，我都敢。”

杜大娘左手用無名指和小指死死摳住雞翅膀，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雞脖子把喉管擠出來，右手舉著亮晃晃的菜刀往雞脖子上一抹。血剛滴下來，她手一松，那雞還沒落地，撲棱著翅膀飛出去老遠。她感覺到痛，低頭一瞧，自己左手食指正淌著血，驚得手裏的菜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糟了，雞沒殺死，倒把自個兒的手指頭割出血了。”

杜大娘是村裏公認的潑辣人，這點小傷對她不算什麼。她曾打著赤腳在田埂上割草，不小心睬著條蛇，被蛇咬了右腳的腳小指，擔心蛇毒惹出大麻煩，便當機立斷，咬緊牙關，一鐮刀下去，把腳小指割掉，鮮血直流，才沖著屋場喊：“快來人啊，我被蛇咬了！”今兒殺雞弄傷手指，她找了片創可貼貼上傷口，照樣張羅出一桌飯菜。她拿出酒來招待，被鄉幹部們婉拒了。丁副鄉長解釋：“現在有規定，工作日幹部不能喝酒。”

眾人吃完飯準備散席時，杜大娘張了幾次嘴，想把建房的事提一提。沒等她開口，丁副鄉長已經掏出一張百元紅票子遞過來：“這是我們五個人的伙食費，你一定得收下。”

丁副鄉長把錢放在桌上，帶著鄉幹部們起身告辭。

杜大娘送他們到院門口，一把拉住丁副鄉長：“領導，我家占兩分田建房的事，你就通融通融，給批了唄。”

“道理都跟你講過七八回了。”丁副鄉長歎道，“唉——，你還是不聽勸。那是違規占地，真不能批啊。”

杜大娘沒再多說，看著鄉幹部們走遠了，她洩憤地往地上狠狠跺上一腳，啐了一口：“你們這幫傢伙還想吃土雞？呸！幸虧我多了個心眼，沒把雞殺死。不然，豈不是讓你們白吃了？我才不傻呢。”